大地裡生出的女人

大學裡的最後一堂日語課是在一年前的十二月，重慶是從潮濕中深深透出來的寒冷，全班同學都瑟縮在教室裡等外教的到來。那是一個六十幾歲的日本老人，家在大阪，從日本的高中退休後輾轉於中國各地教授日語，而重慶是他最久也可能是最後的一站。他身上有我在日本人身上少見的一種理想主義，近乎浪漫地揮霍著已不再年輕的生命，你看到他，覺得一切都生機盎然，無所憂慮。說回課堂上，我們每個人都領到一張列印好的歌詞紙條，具體的意像已經忘記，但是也是一段童謠。之所以說「也」，是因為電影裡有一段與我的回憶無比貼合的旋律。同樣飄零在外的日本人，在相錯的時空裡，幾乎有著一樣的選擇——用歌聲告別，以及思念。

我想過去幾年裡對我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清空之前對於民族主義的狹隘認知，從基礎的音節開始了解日本，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這讓我在看待歷史時，擁有相互對照的能力，即便真相依然難尋，但當下的一切卻是真真切切。我了解中國人心中的隱痛，也知道他們的躲閃，我懂得人們苦苦不能放的委屈，也明白對岸同樣有過隱忍的戰爭時光。還好，一切都在電影裡給出映射。這一部《金陵十三釵》最打動我的，是戰爭的發起者終於再次獲得人性上的深層刻畫，每一個日本軍官體內都有深深植入的皇軍情節以及無法發洩的思鄉和情慾。就如同幾代中國人都無法擺脫的悲憤和羞恥感。它們一同呈現在電影裡，擺脫了時代的主旋律，工工整整也公公正正的等待被檢閱。

有一種女人，在她身上，種月亮就得柔情，種太陽就生潑辣。老老實實地應對生活給她的際遇，帶著從母體就有的旺盛生命力，從不輕易放棄求生的慾望。這幾乎是嚴歌苓筆下典型的女人，有著大地的特性，包容各類樹木花草，是這個星球繁衍下去的唯一動力。不管她們著旗袍還是東北大襖，國籍是中國是日本，身份是妓女還是寡婦，她們生而為了活下去。從扶桑到葡萄，多鶴到玉默，硬生生被賦予十八班武藝，什麼樣褶皺的日子都有本事捋捋平，不哭不鬧地穿在身上。身孕可以裹住，性別可以瞞住，臉面可以丟棄，讓我活下去就行。但即便這樣，這些大地似的女人又都有極為嫵媚的性格內層，把硬邦邦的時代特質統統化成灌溉的糖水。所以，《金陵十三釵》里，玉墨的身體語言比日語英語南京話都要震耳欲聾，偏偏也是最安靜的。

這一次發生在文字之前的影像體驗，聲色俱全，人性健在，可謂上佳。但我仍對小說里嚴歌苓會如何描述教堂裡的那扇彩繪窗戶而好奇。放在電影裡，窗戶是命運的閥門，是窺視的終極，是覆滅的來路，所以它幾乎被給予了電影裡最多的景物特寫。那些搖曳生姿的身體，透過彩繪窗戶的眩光，更是觸目驚心的美著。如果所有教堂都有著完整的宗教庇護，神靈在此顯跡，那麼玻璃質地的窗戶大概是它唯一的弱點。輕易的被子彈擊穿，但最終被這些大地裡的女人堵上了。

我想起家鄉的那座位於市中心的小教堂，牆壁上也嵌著典型的彩色琉璃玻璃。幾年前的夏天，時間多到無處消耗的時候，我會混跡在祈禱的人群里進入教堂，只是想在窗邊安靜坐一會兒。這座曾被日本長久佔領的海濱城市，至今還保留著為數不多的殖民地時期建築，教堂似乎就是其中一個。它於我有著城市方舟般的記憶，極為安靜內斂，和東京中心的教堂也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大連至今也生活著數量龐大的日本人，他們把生命里一大段時間都託付在這裡，和我一樣。

總之是好的電影，好的女人。像大地一樣，厚實多情。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