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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oiya

2012-01-05 04:06:39

極致細節,簡單愛


    簡愛小姐初遇羅切斯特先生歸來,驚聞費爾法克斯太太稱:換衣服去見主人。年輕的女孩非常訝異,脫口而出:可是我的衣服都差不多的。一邊說,一邊脫下了斗篷和田螺形的帽子,顯露出貫穿整部片子的執拗、困惑、不願服從的表情。她脫下帽子的動作瞬間讓我聚精會神:解開蝴蝶結、把帽子向後張開,拔下了髮髻上的一枚帽針。行雲流水的動作。是否忠於古典時代的習俗不得而知,但是這個動作的細節讓人佩服:原來戴這頂小帽子,還需要一枚發間的帽針固定。《簡愛》的原著中當然不會寫這樣的瑣碎,但作為觀影者而非讀者,古典的浸潤常常是由這樣眼見為實的細節所組成。

    2011版的這部《簡愛》前後看了兩遍,兩次觀影期間順帶閱讀了原著,看了BBC迷你劇版的《簡愛》。一本個性突出的書,決定了這部片子非同尋常的感召力,以及視覺的調性。如果說《飄》用了一種新聞式的筆法去勾勒斯嘉麗為代表的貴族少女的生活,《曼斯菲爾德莊園》等奧斯汀的作品用劇場式的情節展現上流社會家庭生活方式,《簡愛》的鋪敘手法幾乎是攝影式的——夏洛蒂勃朗特的寫作是富於色彩的,寓情於景的,善於捕捉和描摹的。幾乎是每個章節,都不會缺少對環境、動作等趣味獨到的刻畫:簡愛如何樸素而整潔地穿戴了去見羅切斯特先生;大婚前兩人為了簡愛的登場如何愉快地爭執;簡愛對荒野中的沼澤居心生眷戀,晦暗中透著寒意的環境也有了灰、紫等淡雅而多樣的色彩……像一幅幅插圖隨書呈現在人眼前,有種蘊含著秩序感的審美愉悅。而作者擁有如此典雅的筆鋒,卻並不著意於堆砌羅曼蒂克的元素,她的「看」或者「沉浸」,都是伴隨著一個思考的天性和一種與生俱來的洞察力在其中,睿智的言論猶如思想的火花,不時迸發在字裡行間,迸發在人物機敏的對白中,一瞬間常常給人「醍醐灌頂」之感。這種簡約的唯美,有著智慧的本質,卻與世無爭,渾然天成。而作者構建的這個飄逸出塵的荊棘園,在幽暗的光影中,用優雅駕馭了一方低調的奢華。

    原著既然擁有如此豐富的具象表達,電影是否只要照搬就可再現書中光彩奪目的篇章?相比本片,BBC版的《簡愛》四集迷你劇似乎更加到位,自然旨趣的藝術呈現猶如一支《田園交響曲》。莊園壁爐上成排的手繪瓷盤、古典油畫般構圖的花園幽會、簡愛精心佈置的女校教室,甚至是她畫素描時落筆的手勢,無一不在時時刻刻傳遞著英倫三島獨有的文化底蘊。但2011版的《簡愛》只有兩小時的時間來講述這個不講求速度感的故事。導演的另闢蹊徑讓這部同屬BBC出品的影片一開場就像女主人公那樣與眾不同:故事從簡愛出走開始破題,把前半段煉獄到伊甸園的生活,變成了無人知曉、只在女主角心頭揮之不去的回憶。簡愛的個性不再像自述里一樣冷靜,而是反叛的情緒化。這也反映出導演的觀點:簡愛最大的痛楚,並非源自不愉快的童年,艱苦的生活,而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情感變故,女性細膩內心的巨大掙扎。當她尚未離開慈善學校,清教式的管理讓她不屈不撓的單純個性與後天的教養達成了緊張的平衡,而進入桑菲爾德園後的生活,日益滋長的溫情與眷戀,在女主人公意識到它們的那一刻起,開始挑釁她掌控自身的努力。聖徒式的奉獻精神,無可迴避地捲入了越來越多莫名的事件,看似平靜安逸的教師工作,與黑暗中的顫慄、身份造成的自卑、情感紐帶的日益緊密相伴,讓這個年輕女子的心弦奏出了越來越明亮歡樂的樂音。片中寧靜略帶不安的絃樂,將這種隱約呈現的情緒借來,讓片子呈現出懸疑色彩的張力,投射出簡愛敏感心境與古老城堡氛圍的相互吸引與博弈。

    穿插於情節演進間的,是無數細節構建出的英式生活典範,於平淡中透露出溫文爾雅的魅力。圍繞著羅切斯特先生及其看護的阿黛勒,「英式禮儀」「貴族教養」的課程始終在持續。簡愛的服飾色彩質感並不鮮明——即使她成為有錢的女繼承人以後,也沒有穿戴如舅母般華艷的皮草綢緞——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看到無指網線手套的保守、純白蕾絲領的潔淨、布面刺繡的精美、長裙含蓄的掐褶與毫無重複的肩袖裝飾;八年沒有跨出過學校,並不妨礙她了解大英帝國版圖的擴張;行走、用餐甚至接吻,簡愛都保持著完美的頸部線條,人前時時雙手優雅地交握,站得筆直;尤其是她對殘酷對待自己的有錢舅母所表現出的寬容理智的話語(這一點哪怕演員表現得並不完美),展現出高貴的風度與節制之美。

    片中女配角英格拉姆小姐的戲份被淡化,削弱了貴族的放蕩不羈與簡愛的質樸優雅之間的對比,但簡愛置身帕拉迪奧式莊園之中,從容獨立的姿態,毫不為財富所征服的品格,藉由「出走」也表現得淋漓盡致:她並不因為與羅切斯特先生兩情相悅,而以情婦的身份繼續停留在桑菲爾德,人性的光輝,隱忍的付出,恰是簡愛這個人物高出流俗的地方,也是這段感情令故事熠熠生輝的地方。而簡愛在長久的沉默與順從之後,向羅切斯特先生吐露心聲的那段振聾發聵、如詩歌般的語言,在自然景色的映襯下,如此率真大膽,直抒胸臆,如同驚雷後的春雨,喚醒了男主人公的靈魂。這個看似平凡的女孩,與那為財富失去的婚姻幸福、周旋於上流社會的空虛、以漂泊換取靈魂自由的滄桑相比,無疑是一帖舊文明的解藥。精工但不雕琢的抒寫,反映出這本細節滿載的小書所具有的靈氣,穿透螢幕畫面,開拓出人類靈魂荒涼的河岸,抵達心靈世界的新大陸。

    簡愛棲身沼澤居之後的情節,導演做了明顯的改動。聖約翰神父在原著中是簡愛素未謀面的親人,簡愛在得知這件事以及自己女繼承人的身份之後,將巨額遺產與兄弟姐妹平分。在電影中,簡愛將這份總價兩萬英鎊的財富饋贈給救了自己性命的神父兄妹,並與他們義結金蘭。女主人公的慷慨、真摯和專一披上了理想主義的色彩,也為隨之而來的情節打下了伏筆:真愛至上,但如果愛人失去一切,甚至連生命也變得殘缺不全,是否還有勇氣送出熱情與誓言,坦然接受不幸?乘坐馬車,簡愛重返桑菲爾德莊園,頭頂的小帽鑲嵌著金色的維多利亞式鏤空花邊,可見她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同樣今非昔比的是風度翩翩的羅切斯特先生。莊園焚燬,雙目失明,淙淙流水與婉轉鳥鳴依舊,但世界對他已是黑暗的永恆。而那雙素手,那個聲音,靜靜出現在他身前了。他說這是一個夢。而她含著淚的笑聲和擁抱,將他再度喚醒。與神父的奉獻意志相比,這個選擇沒有了宗教式的狂熱與居高臨下,卻如此真實,坦然,像喝水一樣簡單,是深藏的眷戀,是歸家的安然,那藏在桑菲爾德莊園荊棘從中的執著不移,開出了像雛菊一樣倔強燦爛的小小花朵,最終造就了一段氣質迥異,芳華無痕的愛情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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