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幻覺or超自然場景？——還原《閃靈》的邏輯主線來展現生活恐懼和宿命背後（雙重無助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不少初看《閃靈》的人，若傾向於從理性角度去分析它的劇情，大概容易把影片中的異常畫面（如洶湧的血水，237房間的神秘女子，舞會）直接視為傑克因心理問題而出現的幻覺，但這種理解遇到以下幾個疑點就行不通了，

疑點1：傑克後來被妻子用球棒打暈後而關在儲藏室裡，但之後為何出來了？影片後來交代傑克和門外的「某者」對話，之後儲藏室的門被打開了。難道幻覺能強大到把門外的鎖打開嗎？不過可能有人會直接把「傑克被關在儲藏室」解釋為幻覺的一部份，但這並不代表給他後來開門的幽靈是幻覺，理由是之後傑克的妻子也看到了該幽靈，後文會再次提到這個線索的意義。拋開這個線索，至少傑克在剛被關進儲藏室裡對妻子說的那番話不假，他叫妻子檢查所有的通訊設備是否都已經失靈了，之後鏡頭轉向妻子迅速去查看那一幕，發現果然如此。於是，這暗示傑克被關進儲藏室並非是幻覺，否則他的妻子就不會聽到他說這些了。

疑點2：如果傑克在237房間看到的浴缸裸女是幻覺，那兒子丹尼和黑人廚師怎麼能通靈到，能通靈到的應該只能是場景吧？（一個人的幻覺如何被其他人所通靈到？）


也許有些觀眾會認為丹尼通靈到的不是傑克在237房間的遭遇，而是之後的瘋狂殺戮，故將傑克當時在237看到的場景解釋為幻覺可以行得通。不過這又面臨一個新的疑點：要知道丹尼在傑克一家進駐旅店之前就預感到不祥和幽靈，且那時他並沒有從父母那裡得知關於這個旅店的陰暗傳聞。另外，丹尼通靈到的場景不是像徵畫面，而是之後確實在旅店發生的場景：從大門兩側柱子洶湧而來的血水；孿生姐妹幽靈；躲在櫥櫃裡的自己放聲大叫；門上的「REDRUM」字樣……這一系列都說明丹尼實際是通靈到了某種超自然力量的具體顯現，這些在離家前通靈到的場景還可能是傑克的幻覺嗎？換句話說，即便有人可以把傑克看到的異常現象視為幻覺，那丹尼率先目睹了類似的場景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假設具有幻覺的不只傑克一人？再者最後傑克的妻子終於看到了旅店的幽靈和洶湧的血水，難道要假設他們全家都產生了幻覺？畢竟，還原劇情的邏輯主線應該假設越少才越合理。

疑點3：最後一幕傑克為何竟然出現在了一張黑白畫像上，難道一個人的幻覺能在死後繼續產生作用嗎？這恐怕算是整部影片中最不好解釋清楚的環節，倘若繼續按照「異常現象不過是傑克的幻覺」來理解，那似乎只能理解為本片採用了某種非線性敘事手法，即最後交代旅店牆上的黑白照是為了解釋傑克幻覺的內容為何和那場舞會有關——傑克之前創作時無意看到的這張黑白照（注意黑白照的正下方有位酷似傑克自己的人）融入了潛意識，所以之後幻覺的內容會與黑白照上的內容有關，畢竟一個人的幻覺往往包含了先前的記憶，這樣解釋也不無道理。

但是如果觀眾足夠細心到注意之後頭部受傷的傑克被幽靈從儲藏室放出來時說的那段話，就意識到實際是和舞會服務生說的剛好呼應（服務生說服傑克要看住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當然，這首先需要從邏輯上確保將傑克從儲藏室裡放出來的幽靈不是傑克的幻覺。但別忘了傑克的妻子最終不是也看到了他嗎？那樣這個幽靈在給傑克打開儲藏室的門之前說話還能視為幻覺嗎？如果不能，那傑克在舞會聽服務生說的那番話也似乎無法是幻覺了吧？

疑點4：丹尼脖子上的淤青是怎麼弄的？傑克在吧檯說他揍丹尼是三年前以及妻子後來得知有女子想要勒死丹尼並跑來向傑克求救，這似乎都表明Overlook旅店裡除了傑克一家還另外有人吧？並且這似乎也是傑克的妻子反覆抽噎著向傑克強調的事情吧？這樣一來，如果把這些都視為幻覺，那很可能就說明傑克的妻子也跟著精神出了問題，那原因是什麼呢？要是說傑克出現幻覺和工作壓力過大有關，那他妻子面臨什麼壓力？似乎之前她和兒子都始終沉浸在無憂無慮的遊戲裡（迷宮和雪地）吧。這樣，「傑克的妻子精神出了問題」的結論似乎就顯得牽強了。

綜上4條主要疑點導致無法解釋為「異常是由於傑克的幻覺」。

事實上，片中有一幕很震撼，就是妻子後來查看傑克的稿件發現上面寫滿了同一句話"All works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oll boy」，這不能僅僅解釋為傑克瘋了（事實上傑克神智出現問題發生在更早以前），還記得傑克抱著丹尼說「Want to stay here,forever, forever"，會發現和丹尼在走廊遇到的那兩個孿生姐妹幽靈的話驚人的相似——原因就是那時傑克很可能就已經被附體了。試想當時丹尼聽到這句話內心會有多麼恐懼，誰會願意看到自己的父親親口說永遠住在某個地方呢，更何況是自己已經撞見異常的地方？

傑克的妻子後來得知237有神秘女子試圖勒死丹尼，故跑來向傑克求救，傑克開始還不相信就罵罵咧咧地去幫家人到237一查究竟，結果看到的也不是幻覺而是裸女幽靈從浴缸里出來，所以影片同時才切換鏡頭到丹尼渾身顫抖像著魔一般（那是因為丹尼通靈到了237房間發生的場景卻束手無策）。但是傑克自己寧願認為自己經歷的這些超自然現像隻是幻覺，否則他就會由於恐懼而背棄之前看守這座旅店到5月份的承諾，這對他全家將來的社會誠信也會造成不良影響，畢竟他知道世人幾乎不會把他看到的「幽靈」之說當回事，反倒會認為這是自己在找藉口推卸之前答應旅店主人的責任和義務。於是，他只好把自己看到的異常現象都歸咎為是自己的工作壓力過大而出現幻覺所致。


傑克為了擺脫工作壓力並時刻告誡自己是清醒的，就不斷寫」All works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oll boy「，殊不知這種行為已經表明白己出現異常了。所以當妻子看到丈夫變成這樣後，自然就本能地防衛，這更激怒了傑克自己，因為在傑克看來妻子和兒子的這些舉動都是在尋找藉口逃離旅店。其實，傑克不願逃離旅店還源自內心某個自以為是的想法：他不希望被幽靈嚇跑，認為逃離是對鬼怪的妥協，且打心底眼不願承認幽靈的存在，他一心希望無視幽靈可以維持原狀，他也希望家人能像他那樣無視這些幽靈。這似乎不難歸結為人面對這種超自然現像帶來的恐懼所產生的心理——越是可怕的東西就越希望能通過無視來得到解決，類似於用禪意化解不安。（這似乎也可以看出Stanley Kubrick對人類在超自然方面的恐懼時所做出的判斷包含著某種嘲諷）


此時他在家人的求生本能和看守的職業道德兩者中掙紮著，艱難地被迫進行選擇。所以有了和妻子的那段爭吵，而丹尼似乎無比恐懼地通靈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再加上之前傑克又參加了一個詭異的」白人舞會「（這個舞會就是最後一幕畫像上的舞會，仔細看會發現一個特徵——全是白人社會，並且傑克在正下方），很顯然這個舞會不可能只是傑克的幻覺，否則在影片最後無法成為旅店裡的畫像，自然的解釋是這個舞會是」幽靈派對「（注意吧檯老闆曾對傑克說過「你的錢在這裡不管用」，這也是推翻「幻覺說」的一個線索，因為一個人的幻覺很少會給其本人暗示破綻，而老闆這句話無疑會使傑克感到奇怪）


這時需要觀眾耐心地思考一個問題，既然傑克試圖通過無視幽靈的存在來平安度過接下來的日子，那為何又會在樂聲的吸引下主動加入舞會？照常理那時他應該很清楚那些舞會是幽靈的舞會啊？這裡，「幽靈說」似乎遇到了瓶頸，不過仔細分析一下不難發現，之前傑克和妻子吵了一架才離開住處，這說明傑克那時充滿了負面情緒——憤怒，焦急，無奈………而這些負面情緒為鬼怪附身營造了機會（後文會談到很多恐怖作品都使用「鬼魂藉助人的負面情緒來附身」的模式），因此去參加舞會的傑克實際是已經被附身的，但是被誰附身的呢，就是被影片最後黑白照上那個長相酷似傑克的人（Kubrick在這裡似乎想表達某種輪迴報應的因果論）


回到正題上，幽靈之一似乎是前任看守，看守說服傑克必須看住妻子和兒子不得逃跑。不過這裡向讀者們提個略顯苛刻的要求，如果能回顧影片仔細觀察的話，會看出服務生在做自我介紹時用的姓名和影片開頭旅店總管對傑克提到的前任看守的姓名不全相同，前者是Delbert Grady，後者卻是Charles Grady！實際上，那意味著那個服務生的名字用的是舞會上某人的姓名，兩個姓名只是都姓Grady，但名字不一樣，大概是說明舞會上的那個幽靈原先是前任看守的祖父，而前任看守在旅店被該幽靈附體，於是死後用祖父的姓名充當舞會服務生，從而取代祖父的幽靈，雖然服務生講述的「懲罰家屬」的事屬於前任看守。（在這裡我們似乎又感受到Kubrick暗示的那種輪迴觀，一個人一旦被前輩附體，死之後就以前輩的身份化為幽靈，儘管個人的記憶仍保持著）。傑克當然也是類似情況，不難看出被附體的他和服務生對話表明他仍記得之這名看守。


後來，傑克在頭部受傷的情況下，之所以能從儲藏室出來並得到一把斧子也與此有關，即他是被那名服務生幽靈放出來去追殺家人的，後來傑克的妻子也看到了該幽靈！（我們應相信她是最不會出現幻覺的人，但後來幽靈臉上流著血笑著對她說話）——這些都意味著幽靈作祟 。當然，傑克也在被幽靈佔據大腦的情況下殺了前來營救他們的黑人廚師。

此時旅店成為靈媒，導致傑克的妻子看到血水從大門兩側的柱子洶湧而來……即整部電影應理解為旅店是個靈媒，會呈現一些異常的場景（不是幻覺）給居住者，並控制他們的思想（例如之前傑克夢見自己將家人分屍），還有棲息在四週的幽靈。另外，那個舞會幾乎全是白人，和那個地方驅逐屠殺過印第安人有關，即他們以此向路過的白人投宿者復仇。

 這些屈死的印第安冤魂不散，旅店逐漸成為溝通他們和現實的靈媒，後來洶湧的血水意指屠殺事件的殘忍，所以後來那張畫像里全是白人，不難理解最後他們的死或多或少和印第安幽靈的復仇有關，所以自然最後傑克凍死後，那張黑白照正下方的人的面孔看起來剛好是傑克的，除了髮型不同（原先其面孔應該是附身傑克去參加舞會的那個幽靈的，「黑白照掛在旅店的牆上」似乎也意味著旅店自身就帶有靈界的氣息），預示著傑克就是照片中那個人的輪迴，直到傑克的幽靈能成功附身到下一個（最可能是後代）……


有趣的是，在鏡頭移近這張黑白照時，經過了門前的一個指示牌「Ballroom（舞廳）」，不妨倒回去檢查下之前傑克參加舞會前看到的那個指示牌，似乎正是同一個地方。這也解釋了為何之前傑克會在那裡遇到幽靈舞會，因為舞會的黑白照就掛在那個大廳裡，參加舞會的幽靈就和黑白照上的那些白人有關。


其實《閃靈》的主線如果試圖從劇情邏輯上把握，應該是上述說的這些，其實單單主線大意是老掉牙的，畢竟早在中世紀就普遍流傳那種惡魔附體導致神智失常的故事。實際上，現代的不少關於幽靈附體的電影則都提到人會在精神壓力很大的情況下被幽靈侵佔，這部影片中正是這樣一種狀況：傑克渴望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但卻毫無思緒，眼睜睜地看著時間慢慢過去，相比之下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卻還能沉浸在某種毫無壓力的歡樂中，感覺全家的生計的重擔（畢竟他的身份是作家兼看守這座旅店）都全由自己一個人扛著，潛意識裡感到很不公平和嫉妒，而最終這些負面情緒被幽靈所用（很多恐怖片都強調幽靈附體往往是憑藉人的負面情緒乘虛而入），再回憶下當時傑克望著在雪地裡打鬧的母子的猙獰神情，注意到那時背景音樂又是尖銳的耳鳴聲伴隨著低沉的大提琴，這些都暗指此時傑克幾乎被附身了。

影片中真正令人驚心動魄的不只是歷史上那場關於印第安人的屠殺（畢竟影片都沒有費鏡頭去說明），而是思想和家庭的毀滅（傑克的思想逐步被幽靈所吞噬，且別忘了影片結局儘管是丹尼和他母親倖存下來了，但代價是永遠失去了一個父親），這恐怕才是導演努力在淡化Stephen King要著力表現的主題吧（注意：淡化並非是為了省略，而是為了融入觀眾的潛意識）。相反，導演更致力於表現的是效果，即色調（紅黑搭配是經久不衰的詭異色調）和聲效（耳鳴聲，急剎車聲，沉重的大提琴和弦）的運用，以及快速跟蹤攝影機的拍攝，都營造出一種身臨其境的幽閉恐懼感。

另外一個亮點則是，這部影片多次交代時間，從最初休假日變得間隔越來越短，直接到4am！這無疑能營造緊張的氛圍，以致於後來一些恐怖小說和電影都爭相效仿，最典型的就是鈴木光司的《午夜凶鈴》，通過時間的更替來凸顯求生時間越來越有限……


我相信，《閃靈》的藝術經典和內涵烙在觀眾潛意識裡的印記，勢必會隨著觀眾對生活恐懼的積累而越陷越深，這才是這位已經逝去的偉大導演Stanley Kubrick所力圖達到的主題之一，它是某種無助感，主要源於傑克那種試圖平衡家人求生本能和個人職業道德（畢竟這直接關係到全家人在未來歲月的社會誠信度，其實也危及到全家生存）的恐懼，畢竟世人不相信鬼怪，而往往把傑克一家的遭遇歸咎為傑克的心理問題，而人的這種無助感在蒼茫的宇宙中更加顯著，猶如在Kubrick的另一大作《2001太空漫遊》里表現的那樣，這種無助感的另一源頭則是難以擺脫的宿命：丹尼和黑人廚師通靈到未來的種種場景卻無法預先阻止不幸發生的宿命（家庭的遭遇）；傑克註定被前輩附體以及喪命後又繼續去附體後人的宿命（輪迴報應，幽靈的宿命）……



所以導演Kubrick是展現人類恐懼的高手，因為倘若我們按照傑克有心理問題而去理解劇情，那一旦還原背後的邏輯架構從而意識到真相又並非如此，則能更加感受到傑克家人的遭遇所蘊含的那種雙重無助感。微妙的是，傑克的妻子那副瘦削而弱不禁風的身材，那張充滿神經質的表情配上深陷的雙眼，影片後面她更是不時抽噎並始終在顫抖，嘴唇發紫（即便外表弱勢到如此都還是沒有影響她的逃生能力），這些演技和化妝更是為這種無助感的表達效果增色不少……

最後大讚影片背景音樂的指揮家Herbert Von Karajan，匈牙利作曲家Bela Bartok和Gyorgi Ligeti以及波蘭作曲家Penderecki(代表作《廣島受難者輓歌》)等人（有興趣的觀眾可以查看片尾Music by之後，有不少是從事古典音樂創作的大師，尤其是大提琴方面），是他們的創作使得影片的音樂集古典，靈異，瘋狂於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