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勝的夢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在豆瓣給《賽德克巴萊》打了5星，其實有點感情用事。如果我要勁勁兒地裝作一個看了很多電影因此很懂電影的人，從技術角度來說，給4星差不多了。但這部片子裡躍動賁張的血性不容忽視，而且那麼多血都是歷史上真實流過的，導演魏德勝為了讓大家通過電影看到這段歷史簡直嘔心瀝血，讓我不得不5星強推，以求讓儘量多的朋友注意到這部片名生僻的影片。
    《賽德克巴萊》的情節源自台灣歷史上的「霧社事件」。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後，日本入主台灣，亞細亞的孤兒徬徨無依，在夾縫中求生。在被日本人剝削壓迫的生活窘境下，在被視為可隨意侮辱損害的「蕃人」的精神蔑視下，在日式「文明」教化對本族文化的蠶食消解下，霧社馬赫坡地區的賽德克人過著貧困屈辱的生活。曾經任他們馳騁的山林成了日本人的伐木場，曾經的好獵手現在只能靠給日本人做苦力為生，曾經最驍勇的戰士只能靠喝酒麻醉自己。1930年，賽德克頭目莫那的兒子的婚禮上，一個日本警察和他們發生了小衝突，這一衝突成為導火線，幾十年來忍無可忍的賽德克人暴發起義。這群被日本佔領者稱作「野蠻人」、「野獸」、「凶蕃」的戰士，在頭領莫那的帶領下，周密計劃了這次暴動，先趁夜摧毀山地沿線的日本警察哨所，然後借台灣神社大祭奠和運動會人群聚集之機，殺光霧社地區的日本人，佔領了霧社。賽德克人自知必死，只求以敵人的鮮血祭奠祖靈，成為真正的賽德克勇士。為了節約糧食，掃除後顧之憂，婦女帶著幼年孩子上吊自殺，從容赴死。幾百名參與作戰的賽德克成年男子和少年戰鬥到最後一刻，或者戰死，或者自盡。日本人派出兩千餘名警察和士兵，動用了飛機、大炮和國際公約禁止的生物毒氣彈，用了四十天時間才鎮壓了暴動。一切結束後，賽德克人僅餘二百餘人，幾近滅族。

    有時看到電影裡過於慘痛的情節，會安慰自己「這都是假的」，可看《賽德克巴萊》不行，因為那都是真的。越了解「霧社事件」的背景，越覺得此事之慘烈，那些寧願自盡也不投降的男人，那些為了成全男人的尊嚴掛滿大樹的女人，都曾經在台灣的土地上真實存在過。影片裡人物眾多，但凡有頭有臉的角色，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比如在日本文化教育和自己的傳統身份之間糾結的一郎和二郎，甘心死於丈夫一郎刀下的花子，徐若萱扮演的歐嬪等等。還有傳奇領袖莫那，他自殺後，遺骨歷經4年才在深山中被發現，一半化為白骨，一半化為木乃伊，如同賽德克傳說中族人的起源，生下第一個賽德克人的波索康夫尼樹，就一半是石頭，一半是木頭。本來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人們被迫用生命來捍衛心中粗礪的尊嚴，血肉橫飛，生死無界。看著滿眼的死亡，看電影淚點很低的我卻沒想到要哭，心中所感只有壯烈，滾燙的鮮血烤乾軟弱的眼淚。

    「出草」開始，賽德克人拔刀的時候，一首哀婉的歌在畫外響起來，閃回的畫面上，莫那的父親向幼年的莫那講述著詩歌一般的祖律：

    活在這大地的人呀

    神靈為我們編織了有限的生命
    可是我們是真正的男人唷！
    真正的男人死在戰場上
    他們走向祖靈之家
    祖靈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獵場唷！
    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資格守護那個獵場
    當他們走向祖靈之家的時候
    會經過一座美麗的彩虹橋唷！
    守橋的祖靈說：來看看你的手吧！
    男人攤開手
    手上是怎麼也揉擦不去的血痕
    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
    去吧！去吧！我的英雄！你的靈魂可以進入祖靈之家！去守護那永遠的榮譽獵場吧！
    而真正的女人
    是必需要善於編織紅色戰衣唷
    當她到達彩虹橋的時候
    她攤開她的手
    手上是怎麼也揉擦不去的繭
    去吧！去吧！你是真正的女人！
    守橋的祖靈這麼說：你的靈魂可以到達祖靈之家！為自己織一件如彩虹般的衣裳吧！
    沒有出草取過敵人首級的男人和不善於編織技藝的女人
    是沒有資格在臉上紋上圖騰的
    有一天，他們的靈魂走了，到達彩虹橋接受驗證的時候
    守橋的祖靈看著他們乾淨沒有圖騰的臉
    這是我的孩子嗎？
    你們是我的孩子嗎？
    回去！回去！回去吧！你們不是真正的賽德克！你們不夠資格進入祖靈之家！
    他們霎時蓬首垢面，魂魄茫然無神
    他們羞愧地繞過顛簸難行的溪谷
    他們哀哭的鬼魂被守在溪谷的毒蟹剪得傷痛難忍
    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遵守祖律的規範
    當一個真正的人
    現在的人已經沒有這麼單純的人性了，因此也不再擁有單純的力量。現代人的力量，有的時候，在某些人身上，會以不同的形式展現出來。編劇和導演魏德勝為了實現拍攝這部電影的夢，努力了12年，搭進去《海角七號》一炮而紅賺到的錢，欠了一屁股債，電影陣容浩大，耗資不菲，屢屢難以為繼。片尾有好幾頁名單，題為「天使巴萊」，猜想應是從資金上對《賽德克巴萊》給予了支援的人，第一個名字是張小燕，第二個是周杰倫。據說周杰倫借給魏德勝4000萬新台幣之後，有人建議魏德勝用周杰倫扮演一個角色以節約演員成本，魏德勝再三考慮之後沒有這麼做，原因是周杰倫不是台灣原住民。《賽德克巴萊》幾乎沒有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除了徐若萱有些名氣但戲份甚少。徐若萱是原住民。

    窮成那樣還這麼軸，魏導真是個理想化的文藝青年。他說，拍《賽德克巴萊》是他的一個夢想，從12年前剛剛起意籌備的時候，就不被人看好，更沒人支持。而他竟然把它拍成了。一路到底經歷了多少艱辛，現在說起來都像是宣傳口徑，但我想導演的激憤一定通過作品本身傳達了出來，《賽德克巴萊》里除了賽德克人野蠻的憤怒，還有魏德勝追夢的不甘。

    魏德勝真文藝，他的電影都像散文，《海角七號》如此，《賽德克巴萊》也如此。《海角七號》我並不是很喜歡，但認可那種細緻入微、娓娓道來的沉靜風格。雖然《賽德克巴萊》非常暴力血腥，但那些碧綠的山林、透澈的溪水、繞旗的長風都極富詩情畫意，情節里對各方勢力的刻畫並不臉譜化，充滿客觀描述和善意的人文關懷。《賽德克巴萊》的宣傳主打抗日，但導演並不這麼絕對，電影的價值觀不是一邊倒的，除了反映賽德克人反抗日本人的主要事件，也著力於賽德克部落之間的紛爭，探究以尊嚴為旗號的暴力事件正確與否，思考野蠻與文明、傳統與現代的衝撞。刀光劍影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問：「我的孩子們，你們怎麼了？」這個天問叩問的不僅僅是對日本人格殺勿論的賽德克人。

    《賽德克巴萊》豆瓣得分很高，不過依然有許多罵聲，有的評論片面偏狹自以為是得讓我邊看邊笑。魏德勝承認，對於掌握結構如此宏大的電影，他缺乏經驗，對許多狀況都估計不足，因此增加了拍攝難度。而以他的年齡，一部《海角七號》橫空出世，一部《賽德克巴萊》振聾發聵，已經極為難得，《賽德克巴萊》當然不是完美作品，但也絕對不差。我以為魏德勝簡直可以成為年輕入營銷的廣告人物，堅持自己夢想的標竿，「一切皆有可能」的身體力行者，沒想到還是有小朋友看他不順眼。為什麼當有人做成一件事情，總有很多人追著尾氣和塵土說風涼話？孩子啊，你們怎麼了？

    我的孩子啊，我知道
    在那激情奔放的日子裡
    你們學會一首歌
    為即將被遺忘的祖靈唱歌
    每一個音符緊密地擁抱祖靈
    你們躍動的身軀舞向祖靈
    令敵人不敢直視
    你們的恨意讓天地暗下來
    看不見遠方的星辰
    啊，那些星辰已漸漸垂滅
    我的孩子啊！
    你們刀尖的寒光讓月亮蒼白如蠟
    你們刀尖的血漬......
    我的孩子啊！
    你們看，染紅的土地沉默不語
    你們看，波索康夫尼的樹皮一片片剝落
    你們摸摸看，你們染血的雙手還能捧住獵場的沙土嗎？
    你們摸摸看，你們悲憤的前額還能展開一座美麗的彩虹橋嗎？
    森林中的松子已在風中全部碎裂
    你們靈魂裡的星星已被點燃
    你們的夢廣大如一片藍色海洋
    而你們的靈魂里歡樂的淚水卻已乾涸
    我的孩子啊，你們知道嗎？
    為唱出祖靈的歌需要吞下許多痛苦
    為說出自己的話需要吞下許多屈辱
    為實現夢想需要吞下許多遺憾
    孩子啊，你們怎麼了？
    我的孩子啊，你們到底怎麼了？

    為唱出祖靈的歌需要吞下許多痛苦，為說出自己的話需要吞下許多屈辱，為實現夢想需要吞下許多遺憾。無論如何，魏德勝實現了他的《賽德克巴萊》夢想。一個堅持12年單槍匹馬做一件事的人，成功一定會擁抱他。我們知道了有一群賽德克巴萊展示過現在再也找不到了的野性和血性，電影史上留下了《賽德克巴萊》這樣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