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耶，你在找什麼？

這世界真的有愛、幸福、希望嗎。如果有人在這個電影中找到這些東西，那一定是看暈了，錯把眼前冒出的金星當成希望的火花。看看Henry幾乎沒有合上過的淚閘，就要泣血漣如了，面對人生本相，他還能「理解與分享」嗎？除了流淚還能如何？念一念他的詩吧，或許影片之所以萬劫不復的根源大概就在其中了。

電影中清一色悲劇人物，無異於亂象紛呈的世界中千千萬萬不知所為的蒙眾。被生活圍困，即使清醒如Henry，也只能求救於書本以期找到屬於自我的思想來苟且一下正在傾覆的意識理念。而60多年前喬治.奧威爾預言的世界與今天有何差異，究竟是書本啟發生活還是生活反證文字？此路枉然。喬治拉響的刺耳警笛早已嘶啞，傳到如今人們的耳內只是孱弱的一聲哀嘆。人們都喜歡聽預言，但目光卻只能延伸到腳尖。即使如愛倫坡的小說百年流傳，對後人又有何義？他眼中的世界和如今Henry目光所及又有何異？揚起生命之帆策馬狂奔最終不過遁入一片淒冷的絕望。

童年的不幸締造了一個封閉而壓抑的成年Henry，為人之師，用拯救孩子的方式試圖贖回自己的悲慘童年，從而擺脫夢魘能讓現在的他掙脫桎梏重啟人生，實乃本末倒置之舉。他寧可當一個代課老師也不願成為一個正式的教師，這個職業根本不是他的事業和追求，就和影片開頭那些被採訪的毫無信念的教師一樣，對自己背負的教書育人的重責如此麻木懈怠。他恐怕尚能自知，所以不任正職，否則便和他們一樣是在褻瀆天職。他只是以此為一條自我救贖的途徑，可真的有效嗎？這些教師們似乎在「幫助孩子們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而最終他們也沉淪困頓了，這個過程絲毫沒有讓Henry向希望靠近半步，只是層層掘開了人生的內幕看清了生活的本質，也就是凱耶現在所領悟到的人間世相。

這純苦無樂的世界，暫時的快樂只是與更為慘澹的周圍相比較而言，哪有真正的快樂。女心理教師失控後只能從同命相連的同事身旁找到一點憐憫的鼓勵，而這個安慰者自己還要靠藥物和色情雜誌來自慰早已千倉百孔的神經。掙脫底層教職爬上高位的女校長竭力守著她的寶座，似乎不可一世其實困獸搏鬥，不過是地產商手中生殺予奪的一顆棋子。美麗的女教師或許想從愛情中尋求點慰藉，但一絲猜忌就可以讓愛情蒼白。可憐的男老師每天下班扒在鐵絲網上幻想自己像條偷偷掙脫了漁網束縛的魚，殊不知回到家裡才是真正冰冷密閉的地窖，連呼吸都困難。這群學生們的導師、引路人，每分每秒都在忍耐中度日，或者忍氣吞聲，或者黔驢技窮，高明者則以毒攻毒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己都茫然不知所措，更妄言拯救墮落中的孩子們，自救都不及。

這當然不是老師們的錯，他們也是芸芸眾生中可憐的一員，在整個社會體制、遊戲規則的巨大漩渦中人人無力自救，誰都孱弱不堪。地產商言之鑿鑿，台上道貌岸然台下威逼利誘，學校是砧板，學生和老師一律為人魚肉。校舍走廊潔淨泛光，鮮紅的儲物櫃齊整亮麗，教室內桌椅儼然設備完善，可一旦學生們這些鮮活的生命體湧入，帶來的儘是骯髒、下流、暴力、恐嚇。人們正享受著前所未有的物質充盈，同時又難以置信地精神匱乏到幾乎只以本能生存。經濟手段讓世界瞬間高樓林立繁榮奢華，卻也風行草偃般摧毀著人類的心智，丟棄了生命的尊嚴與高貴。能感知的人痛苦不堪，愚魯混沌的則形如禽獸。教育早已和教化無涉，將人們加工成這個龐大社會機器中的某個零件就是它的職責。功利和慾望氾濫的世界如同冷酷絕域，學校早已被侵蝕殆盡，還夢想著能煢煢獨立於出淤泥而不染，教師的絕望和學生的猖狂就是證明。凱耶儘量迴避政治、體制之類的敏感，僅以無以復加的人物悲劇示眾，仿若只見一片狼藉的殘花敗柳，而元兇卻是暗藏黑土之下早已潰爛的根系。他想大聲控訴，卻噤若寒蟬，忍不住只能輕聲喑泣。如果不能從電影某些片段的滲漏中抓住些什麼，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影片為何悲憫至極乃至死路一條。

片中所有人都是無能的、無助的，都需要一個依靠來支撐自己，要嘛籍藥物自慰或自殺，更多的則想從別人那裡得到救助，而他人能靠得住嗎，即使能依靠可以永久嗎？人只能靠自己，誰都懂這個道理，但誰都知道這樣做很辛苦。胖女孩頂不住缺乏家溫暖的單親生活的壓力，借食物安慰減壓，由此引起的肥胖更為人所不齒，壓力更甚於是吃得更多。所有人的生活都像這樣不斷惡性循環，用失敗拯救失敗，Henry更是個中翹楚，不斷堆疊的失敗壓得他搖搖欲墜，直至引爆最終的失望，人生信念徹底崩潰。

他給胖女孩的友好和鼓勵在她黑白無色的世界中點亮了一盞燈，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燃起別人的希望，而後又親手掐滅。當他成為女孩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和唯一能溝通的靈魂時，畏縮了，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別人的倚柱，他沒有學生想像中的堅強睿智，更如斑馬轉蓬隨時都會離去，所以推開那個擁抱、那句鼓勵，直接把她推向死亡。女孩用一盤盤堆笑的慘白蛋糕嘲諷冷漠的世人同時原諒這個醜陋不堪的世界，她則吞下那張人生苦短的哭臉把黑暗留給自己。與折磨的生活相比這枚黑色巧克力蛋糕才會那麼香甜快樂。看著女孩的屍體，唯獨Henry不驚訝，唯獨他失魂落魄，他扮演著救贖的角色，此時卻雙手沾著鮮血，他能救誰？那個小妓女嗎，既然「緣會終須別離」當初何必把她弄回家，彷彿是初次見面時見死不救的補償，然後又要讓她承受生離的痛苦，施恩真的能救人嗎，這短暫的幸福時光會讓她今後的日子更顯悲涼，還不如那時給她10塊錢後轉身。或許我們會被臨近結尾時綠蔭下凝神搖筆的女孩和那個激烈的擁抱感動，彷彿人間溫情重回，Henry的付出終成正果。之前醫生的電話已經判了女孩的死罪，她沾染了這世界無藥可救的劇毒，凱耶也無力回天，只能將他從地獄邊緣撈起擺入這「守護天使寄養中心」，權當是送她上天堂做一回天使，聊以安慰一下Henry的善舉，他能救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Henry救得了誰？兩個豆蔻少女，在他上帝般仁慈光環的照耀下一一被撒旦奪走。善意在癌變的社會中即刻就會被染污，而一個幾乎不能自持的人伸出的雙臂也只是無根的稻草。

他無法擺脫母親和外公亂倫的巨大陰霾，深陷在愛恨交織的親情中無力自拔，岌岌可危於隻手攀崖竟然還想接住這些年少的墮天使，自救尚且不能，何來餘力救他，顛倒夢想。他流著淚徘徊躑躅於人群、街道，無限憐憫著世間的苦難，悲哀著人類的骯髒，為師之路原來只是徒勞惘然。學生們在他獨特的指導下或許會有零星半點的啟發和領悟，卻解決不了根本，他播撒的清風細雨對已然龜裂的土地不過杯水車薪。幸福只是剎那而過，人生就是一趟煎熬，走完了才有可能接近夢想中的快樂，於是Henry對外公說你想走就走吧。他壓抑仇恨原諒外公，只希望他能在日記里留下最終的懺悔，然而白紙未著半點墨跡，恥辱人生何需留跡？遺忘才是真正的原諒，那噩夢般始終纏繞的童年回憶時刻都在提醒著他什麼叫自欺。沒有一絲改變，一切咸歸失敗。

凱耶窺見了這人間的真相，豈止是教育界的灰色地帶。但可悲的是他並不知道該怎麼改變，就像那些教師曾一度覺得能改變些什麼，而最終只能投降。於是他想到了解脫，但電影中只有死亡才略似解脫，卻是消極無望的，不忍為而不得已為之，因為凱耶無計可施。這沉重到悶絕的劇情一路向下，不知去處。江河亦懂萬流歸海，凱耶卻找不到那片豁然開闊，「如此超脫於自身卻依存於世界」本身就是個悖論，超脫與依存怎能平行？不啻放手的抓住、背離的擁抱。既詛咒這墮落的世界又不忍放棄，因為放棄了便無處可去，誰又懂得死亡的意義而能欣然適往？凱耶完全迷惘，但他並不自欺，誠實地放任結局，只將生命、人生的疑惑一併擲向虛空，落回教室化作一地廢紙，將Henry眼中的世界刷成一片空洞廢墟，以此含混不清地謂之解脫便罷。凱耶無奈、絕望。

現在的人大約要嘛失控要嘛麻木，其實凱耶要的答案很簡單，人們現在缺了一樣東西，只要把這如今被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老古董重新撿回來就行了。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