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倖免

      被英國《衛報》稱為是「21世紀第一部偉大的電影」《隱藏的攝影機》是《鋼琴教師》導演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又一傑作。影片又被譯作《逃逸》、《隱藏》、《躲避》等。在眾多譯名當中，我覺得《隱藏的攝影機》是最貼近影片的主旨的，實際上，我更想把它譯成《無人倖免》。這部影片，在當今「底層互毆」的中國，我覺得真的可以當做教科書一樣從新觀看。 很多人將這部電影當做一部驚悚片，確實是最大的誤解。這實際上是一部嚴肅反思政治倫理的優秀電影。導演將對政治關注和反思微縮在一個法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平常生活中，拷問政治，同時也拷問家庭倫理與現代文明中的信任危機，從而拷問法國人的良知，提醒了那些深隱在內部的社會政治危機。影片實際上是一部徹底的政治片。只不過導演的手法高妙，掩蓋了其政治片的實質。他巧妙地通過個體家庭的小小經歷來將這種深深隱藏的政治危機擊散，擴散到法國社會的每一個細胞當中——告訴人們，在自己的國家的歷史當中，每個人都參與了暴行，我們都是罪惡的始作俑者。而且這種罪惡會在某一天反噬回來，吞沒我們的生活！ 影片從一個紀錄片式的長鏡頭開始。一個法國中產階級家庭的房屋外面，一如既往的早晨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接著車輛行駛的聲音出現，然後是一男一女的對話進入，他們談論著錄影帶的事情，語氣中充滿焦慮和恐慌。究竟發生了什麼？ 原來，電視台著名的節目主持人喬治和在出版社工作的作家妻子一天收到了一盤郵寄來的錄影帶，錄影帶上面攝錄的是喬治家外面的景色（就像影片開頭的長鏡頭）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特別，包裹錄影帶的白色硬皮紙上面畫著幼稚的兒童畫——吐著紅色舌頭的鬼臉。從這盤令人極度不安的錄影帶開始，喬治一家的生活逐步發生著變化。　　　　
　　首先是喬治和妻子之間開始互相指責和猜疑，這些指責令他們彼此折磨。他們開始猜測究竟是誰導演了這場戲。起初，他們懷疑是兒子皮耶的同學的惡作劇，然而，接踵而至的第二盤、第三盤錄影帶則讓他們覺得這個並非一個惡作劇，而是有仇的人蓄意為之。更加不安的是喬治，他的不安來自於深隱在他內心的一段不光彩的往事。
　　第二盤錄影帶所拍攝的畫面是喬治家鄉的情形，這令喬治開始在自己的記憶力裡面搜尋仇敵，進而他斷定是自己的兒時的一個夥伴在對他尋仇。（然而，哪裡有無緣無故的仇恨呢？）於是，喬治回到了家鄉，通過錄影帶的指引找到了那個兒時的夥伴——一個在法國的阿爾及利亞人，並向他質問攝影帶的來源。多年未見，二人並未表示出絲毫的親近，喬治也沒有顯露出任何驚訝。阿爾及利亞人非常詫異，對於一個著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黑暗、潮濕、冰冷的家中而不適。喬治單刀直入質問並且威脅阿爾及利亞人說:如果他不說出實情或者他再向他們寄送錄影帶就要對他不利。說完之後喬治離開。在二人對話當中提及了小時候的交往，雖然沒有說出究竟是什麼仇怨，但是我們會感到一段隱藏的故事正在徐徐展開。
　　在喬治幼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喬治收到了第三盤錄影帶，攝錄的是喬治當天與阿爾及利亞人的對話情形。並且將錄影帶郵寄到了喬治所在的電視台的上司手裡。這讓喬治更加恐慌。與此同時，兒子皮耶失蹤了。這些更讓他有理由是阿爾及利亞人在騷擾他，於是，他動用了警方的力量拘捕了阿爾及利亞人和他的兒子。
　　但是，當第二天兒子皮耶安然無恙的回到家裡，原來他在小夥伴家裡玩耍忘記了回家。其實，在父母雙方被錄影帶事件折磨的同時，兒子皮耶正在被另外的一件事情折磨——他懷疑母親對父親不忠。由於之前母親、父親由於錄影帶事件而做出的種種神秘離奇的舉動，讓皮耶非常痛苦。於是，在這個家裡母子關係，父子關係、夫妻關係全都面臨崩潰。 錄影帶事件由於兒子的回來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難道不是阿爾及利亞人幹的？但是，有一種力量一直令喬治堅信是阿爾及利亞人的尋仇。後來，他跟妻子坦白了部份事件的真相：原來，阿爾及利亞人的父母在 1961年10月17日的大屠殺當中被法國人殺死。當時在法國的阿爾及利亞人發生反法暴動遊行，政府出動了軍警鎮壓遊行隊伍，很多人死了，屍體被扔進了塞納河，小阿爾及利亞成了孤兒。由於他的父母死前曾是喬治家的長工。於是，喬治的母親決定收養小阿爾及利亞男童。
　　喬治和妻子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他曾經重傷和誹謗了小阿爾及利亞男孩。但是，妻子反問道：只是重傷會引起如此大的仇恨嗎？
　　這個問題是影片的關鍵。事實上，觀者同樣存此疑問。如果只是這樣簡單的理由怎麼能讓喬治「心中有鬼」的自我恐懼症這樣快速而且劇烈的爆發呢？顯然，喬治在撒謊。 聰明的觀者能夠看出，在第一捲錄影帶和第三卷錄影帶當中連續出現的一個黑孩子口吐鮮血的畫面，那個黑孩子瘦弱、無助地躲避在角落裡。顯然，這個畫面不是錄影帶中的真實場面，而是喬治頭腦中連續出現的場面，也就是說，喬治心中的「舊日鬼魂」被錄影帶激發出來的影像。童年他所做的醜事，他對阿爾及利亞男孩的傷害導致了他「心中有鬼」。我們可以試想，如果攝影帶不是阿爾及利亞男孩所拍，那麼，顯然是喬治心中有鬼而進行的自我折磨。不是阿爾及利亞人不赦免他，而是他自己不能赦免自己。 導演將阿爾及利亞男孩和喬治的關係，通過穿插在錄影帶的內容當中，反映喬治內心的劇烈掙扎，實在是高妙得很。（當然這樣也會使得觀眾誤以為那些也是錄影帶的內容）
　　接下來的一幕更加驚人，阿爾及利亞人出獄後再次找到喬治，他當著喬治的面前，割喉自殺。數小時後喬治回到家中，把阿爾及利亞人自殺的事情告訴了妻子。當妻子追問他是否當時叫了急救車和通知了警察，喬治說沒有。顯然喬治絲毫沒有想去挽救這個阿爾及利亞人的意思。他考慮到的只是他自己和不讓這些事情敗露。 後來，阿爾及利亞人的兒子找到喬治，他說：「你剝奪了我父親受教育的權利。是你讓他學會仇恨。」
　　原來，幾十年前，阿爾及利亞人被喬治的父母收養之後不久就被他們送到了孤兒院。就像阿爾及利亞人的兒子所說的：「孤兒院不教會人愛，只教會人仇恨。然而我不是沒有禮貌的孩子，我的父親教會了我禮貌。」在喬治對待阿爾及利亞人、警察對待阿爾及利亞人，還有影片開頭喬治和妻子被一個騎自行車的黑人撞到後對那個黑人的態度，正反應了法國嚴重深沉的種族危機。 影片的結尾是和開頭呼應，同樣的攝錄帶式的鏡頭：喬治的兒子皮耶的學校，學生們都放學了，他們安靜而且自足，坐在臺階上聊天，許多家長來接孩子們回家。然而，在這個時候，觀眾想到的卻是那個阿爾及利亞人所說的話：是你剝奪了我父親受教育的權利；孤兒院不教會人愛，只教會人們仇恨。」 整個影片將劇烈的政治良心和正義詮釋得淋漓盡致。當飾演妻子的朱麗葉·比諾什打電話時候，電視中正播放的一連串中東戰事的鏡頭：死亡、飢餓接著是一位政府發言人長達幾秒的發言……世界戰爭已經幻化為電視台當中播放的欣賞式的鏡頭，各國都在粉飾自己的行徑，沒有人真正站在他國的立場上，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喬治所在的電視台，在剪輯一段詩人座談的時候，裁減掉一些人的談話，用剪裁拼接等手段將事實掩蓋、美化。）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被包裝成為合理，恰似喬治向妻子講述自己童年對阿爾及利亞男孩的所作所為。　　　　
    影片中屢次出現喬治睡覺的情形：他細心地拉好窗簾，彌補上每一個透過陽光的縫隙，在一個幽暗的不為人知的環境當中睡去——這難道不是集體失憶症的良好溫床嗎？夢中的他回到童年，阿爾及利亞男孩成為他一生的夢魘，折磨著他，同時也以變形的方式折磨著他身邊的妻子、孩子。但是，這折磨著他的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只是簡單的小孩子之間的仇恨嗎？顯然不是。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所犯下的罪行，這種罪行將所有人含納其中，吞吐其中，雖然世易時移，還是會在某一天，如同一個無處不在的隱形攝影機一樣返回人間，找到當事者和當事者的後代，告訴他們：「一切尚未結束。每個人都不能倖免。」 非洲裔阿拉伯移民在法國社會人數龐大，卻永遠無法融入主流社會。德國導演麥可•哈內克帶領著法國人重新拷問了自己的民族良心。在2005年這部他自編自導的影片《隱藏攝影機》使他終於贏得了坎城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
　　
　　作者簡介：袁永苹 女 詩人，曾獲DJS詩集獎、北大未名詩歌獎，在南方詩歌提名獎。著有詩集《私人生活》。現供職於哈爾濱某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