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師格》（Detachment）——坦誠的拯救者

「……我頭暈目眩地看到宅屋那高大的牆壁紛紛坍塌，耳邊傳來一陣騷亂的喊聲，經久不息，彷彿千萬個浪頭在翻滾咆哮，而我腳下那黑暗幽深的小湖，沉悶地、寂無聲息地淹沒了已成為碎石瓦礫的厄爾歇府。」

——愛倫·坡《厄爾歇府的倒塌》

 

這是一部散文式的電影，它並沒有明顯的情節，有的只是不同的面孔，低沉的絮語和輕緩的音樂，尖利的瑣碎與閃光的片段，其中穿插著亨利碎片式的獨白。你看它，就像翻著一疊雜亂的照片，許多種人生重疊其間，它似乎在試圖說明什麼，最終卻陷入失語。影片末尾，代課老師在教室裡給學生們讀著愛倫·坡的《厄爾歇府的倒塌》，他的聲音低沉而憂鬱，恍惚間，學校已荒廢，教室裡一片狼藉，只剩他孤伶伶地坐在講台上。
 

《厄爾歇府的倒塌》敘述了「我」在一個蕭瑟的秋天，造訪古舊而陰森的厄爾歇城堡，陪伴它病重的主人。在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中，府主終於死去，厄爾歇府也因此而土崩瓦解。這篇小說堪稱美國文學的經典，它借用房屋倒塌的象徵，描寫了內在精神的病態和崩潰。如同愛倫·坡的小說一樣，《Detachment》的敘事背景被放置在一個即將倒閉的中學裡，而男主角亨利則是一位短期執教的代課老師。
 

坍塌是故事的主旋律，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孤獨無助中不斷坍塌：苦苦支撐學校運營，但終於無力回天的女校長卡蘿，蜷縮在辦公室的地板上，給全校教員發了最後一次會議通知，等她站到會台上，卻喉嚨哽咽說不出話。肥胖而富有攝影天賦的女生莫瑞蒂總是被同學侮辱，總是被永遠看不到臉的父親冷嘲熱諷。她渴望找人傾訴，尋求慰藉，卻被女教師誤會，最後微笑著吞毒自殺。一位始終不知名字的老師對嬉鬧的學生不斷喊：「我要開始放DVD了！」但誰也不理會，他回到家中，妻子正傻傻地盯著電視，沒人做飯；他天天站在學校的網球場上，兩手攀著鋼絲圍欄，張大嘴做痛苦吶喊狀，但路人都當他不存在，直到亨利走過去問他：「你沒事吧？」他反而詫異：「你看見我了？你真的看見我了？」
 

此外還有強暴了親生女兒精神失常的變態老頭，失控崩潰的心理諮詢師，被暴躁的家長唾面的女老師，在公交車裡遭凌辱的雛妓，為了展示個性不穿胸罩的女生，用鐵錘虐殺動物的男孩。還有年輕的孩子們一遍又一遍的粗口，從來不出現不關心的家長，試圖挽救孩子卻無能為力的老師，電話留聲機里無窮無盡的謾罵、憤怒……這是個充滿痛楚且無法溝通的世界，每一顆心靈都在無聲地呼號，不斷滑向深淵……
 

並沒有一位像《修女也瘋狂》中的黑胖女人，用廉價的美國式樂觀征服了所有的人；並沒有一位像《放牛班的春天》中的人道的老師，用音樂拯救了迷失的孩子。亨利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代課老師，他意識到自己沒必要過於有責任感，他的工作僅在於維持課堂治安，不讓學生打架鬧事，直到正式教員到職。但是他擁有一種看透人心的天賦，他知道怎樣和彼此孤閉的靈魂溝通，在遍佈猜疑與憤怒的心頭插一句輕柔入耳的話，讓它生根、發芽。有時候，在孤獨冷漠的人世間，這樣的一句話是多麼重要！
 

該不該運用自己的天賦去救助別人呢？人世間哀鴻遍野，他又能幫得了幾個呢？事實上，亨利只是比別的人稍稍強一點。他無法擺脫悲慘的童年和痛苦的處境，母親因被外祖父強暴而自殺，這個最噁心的人卻是他唯一的親人，躺在養老院裡，神志不清，垂垂欲死。胖女孩莫瑞蒂問他：老師在課堂之外是什麼樣子的呢？他可以溫和細緻地面對滿腦子暴力的學生，耐心地勸導迷途的少女，卻對沒有用心照顧外祖父的護士失控地咆哮，好像全變了人。他可以教學生們閱讀、寫作，建立內在的人格，抵抗這個荒唐虛偽的世界，但在醫院回來的公交車上，他抱頭流淚，他不斷穿著單衣在街頭獨自遊蕩……在課堂上，他是心靈的導師；但是在講台之下，他同所有人一樣是迷失在冷漠世界中的流浪漢。亨利的處境向我們提出了一個質疑：假如我們連自己也無法拯救，又怎麼談得上拯救他人？一方面，他對擺脫自身的命運喪失信心，對拯救別人更無自信；另一方面，他又聽到了無數心靈痛苦的呼救，教師的良知讓他無法置之不理。亨利坦誠地展示了人生的艱難處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超脫於生活之上的先知或燈塔，生活讓強者和弱者同樣受苦，誰又有資格去拯救誰呢？亨利認為，誰也沒有這樣的資格，人只能自救。他對莫瑞蒂說：生活如此複雜，充滿痛苦，對於這一切我也沒有答案，我只知道如果能把它們寫出來，就會好很多。用筆抒寫情緒是他超脫痛苦的方式。他給許多人送了筆記本，是希望他們能自我拯救。但很少有人理解他的意思。他向人們伸出救命的稻草，人們卻只會死死抓住他，直到把他也拖下深淵。
 

一個人的信仰就像一艘小小的救生艇，漂浮在海面上，剛好足夠承擔他自身的痛苦。一旦他把信仰分給別人，自己的信仰就也變少了，不夠用了。亨利總是在良知和理智之間掙扎不已，他收留了流浪的雛妓艾麗卡，卻終於硬著心腸把她趕出家門；他同情胖女孩莫瑞蒂，卻又拒絕給她情感上的安慰。他對艾麗卡說：「請你不要對我抱任何期望。」因為他永遠是個代課老師，只能給身邊的心靈帶來短暫的光亮和安慰，暫時地扮演他們所需要的人。除此之外，他無能為力。何況救人是有風險的，有些人原本就沒得救了，一旦你試圖去挽救他，反而會觸發他自我毀滅，留給你無窮無盡的內疚和悔恨……
 

讓人動容的是亨利對於女性的理解和尊重。他同情她們卻又能保持距離。他收留了艾麗卡但始終以禮相待，他安慰莫瑞蒂卻絕不給她虛幻的暗示。托爾斯塔曾說：「女人只有三種：敵人、路人、情人。」想要給予異性心靈上的引導，同時卻避免陷入情感糾紛，這實屬高難度技術活。另一方面，我們多少會覺得，亨利對涉足親密的感情始終採取逃避態度。他的心門始終關得死死的，就像小時候，在發生慘無人倫的事情之前，母親總要把他的房門鎖上。越是心思細膩的人，越了解人性的複雜，也就越覺得自己不可能被理解。亨利曾試圖那個對他有好感的女教師交往，可是當她無意中碰見莫瑞蒂撲到亨利懷裡，她的眼中充滿了懷疑。亨利痛苦憤怒到極點——他想起了對母親施以的暴行的外祖父，這個讓他一輩子痛苦的變態，而此刻，她卻將他看做這種人！人和人之間就是要固執地彼此折磨，有時出於有意，有時出於無心，歸根到底，世界上有那麼多粗痞不堪神經麻木的心靈，誰又能夠理解誰呢？亨利對外祖父說，我不願意提起往事，因為我們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除了沉默和原諒，他還能做什麼呢？
 

亨利試圖拯救的兩個人，卻產生了兩種相反的結局：莫瑞蒂自殺了，而艾麗卡重獲新生。亨利沒有辦法擺脫世俗的眼光和束縛，去信任那個胖女孩，而她也始終無法領會亨利教人拯救自己的含義。兩個人何以會有這樣大的差別呢？他是一個合格的拯救者嗎？改邪歸正的艾麗卡穿著白色的衣服，像純淨乖巧的天使，映現在亨利微笑的眼光里。有時候，拯救他人就等於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