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即是社會——兼談電影對原作的改編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電影「桐島、部活辭めるってよ」改編自朝井リョウ的同名青春小說。觀影之前，看過原作。薄薄的一本書，分五章分別講述了同一所學校5個學生的放學後時光。5個故事既相互獨立，又通過每個故事中相同一組人物的交替主次位置相互聯繫在一起。電影則除了保留群像劇的框架，將原作出現的事件全部拆解，以時間為軸重新拼接，在同一時間軸的重複且依次錯開的推移中，通過多個角色的視角，還原了每個事件。這樣站在不同角色的視角看，故事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方式，而電影標題的主人公桐島顯然只是一個「戈多」式的人物。人們都在尋找桐島，但直到影片結束，仍不見他的蹤影。這個沒有出場的人物掌握著所有尋找他的人的命運，唯一的例外只有埋頭於拍攝自己的電影的前田了，所以作為原作五個主角之一的前田成為了電影的唯一主角。

學校即是社會。在縱向社會的日本，課堂之外的校園生活中，也處處滲透著這種看不見的地位結構和人際關係潛規則，即學校內格差（スクール・カースト）。在由學生構成的校園金字塔中，位於最上層的是擅長運動、會玩的帥氣體育系男生和人緣好的漂亮女生，如片中的桐島、菊池和女生四人組；而以映畫部前田和吹奏部澤島為代表的所謂「文化系」則處於校園金字塔的最低層。這樣兩個相距甚遠的階級雖然同在一個校園裡，但課餘生活本可以是毫不相幹的，如果不是前田和澤島分別暗戀的是KASUMI和菊池。

原作中有關於前田和KASUMI在初中曾經交往過的描寫。初中時代的前田頗受歡迎，和KASUMI因為擁有喜歡看電影的共同愛好而交往密切，甚至還約會過，一起去電影院看過電影，在一個耳機的兩端聆聽同一段音樂。到了高中，隨著新的校園秩序的形成，兩人變得形同陌路。電影省略了對初中部份的描寫，只是通過對話一帶而過，而從結果來看，設定與原作是一致的。

作為上層階級領袖的桐島的退部令整個上層集團人心惶惶。因為桐島的退部行為實際上是對令人羨慕的上層地位的拋棄，這足以令人迷惑又憂慮，不得不開始檢視、質疑自己的地位和狀態。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為何大家如此關心桐島，尋找桐島。而前田卻絲毫不受影響，依然在狹小的校園裡執著地尋找著電影拍攝空間。能讓前田動搖的只有KASUMI。如果說電影院裡的一幕讓前田感覺「有戲」，獲得近似的戀愛的感覺的話，那麼這段戀情也未免過於短暫了，原來之前眉來眼去的曖昧都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在桐島的失蹤帶來的混亂中，受到巨大打擊的前田鼓起勇氣向一直以來自己所忍受的上層階級發起了總攻。這裡是電影對原作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改編。為何之前電影院中上映的是塚本晉也的《鐵男》也可以在此找到答案了，其實那裡是一處伏筆。一場殭屍戲如點睛之筆將整部影片推向了高潮，在前田的鏡頭裡，金字塔底層階級狠狠地回擊了上層階級，同時他的藝術構想也得到了實現。哪怕這一切僅僅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

「殺戮」結束後，始終沒有出現的人物——菊池再次出場。面對坦率充實的前田，表面瀟灑風光的菊池再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迷茫空虛的內心。前田看著鏡頭裡的菊池毫不掩飾地讚嘆他的帥氣，而菊池卻在了解了前田的想法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一軀空殼，淚水之下是深刻的反省和悔恨。這可以看做前田在幻想之外的現實中也取得了勝利。至於最後的一幕的電話是否打通，菊池會說些什麼，前面已經給出了答案，並不需要再拍下去。電影截取的就是高中生幾天的校園生活的片段，即使繼續拍下去，也不過是同樣的生活在反覆。在講完故事後適時收尾，乾淨俐落，答案留給觀眾思考、想像。因為這本來就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主觀題。

看過本片的日本觀眾幾乎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某個角色，思考、回憶自己屬於或曾經屬於哪個階級，畢竟這是他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青春時代。而原作中進一步明示了作品更深刻的社會意義「學校即使社會」這句話雖然沒有再電影中出現，但最後通過前田指導部員台詞，清楚地表達出來。這就是「我們必須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這也是它被譽為「近年少見的真正的青春電影」，連續上映長達半年之久，在2012年的日本電影頒獎季獨領風騷的原因。一直擔心這樣的內容與主題能夠多大程度地讓國內觀眾看懂，畢竟中日校園文化差異迥然，結果證明這種擔心實屬多餘。等級處處存在，看不懂的也不是問題，畢竟這只是一部電影，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看的電影。至於是否需要擴大鑑賞範圍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

最後不得不提本片的演員陣容。除了主演神木隆之介和大後壽壽花是童星出身的「老演員」，包括在前兩年的告白中驚艷亮相的橋本愛，已出演過多部日劇的太賀在內，演員幾乎都是新人，不少人是第一次拍電影。從《秀你悲傷的愛》開始就認定了吉田大八是位有個性的導演，這樣一個具有挑戰性的陣容在他調教下每個人都表現得可圈可點。這是在拍攝前用幾個月的時間進行集訓和綵排的成果，也是演員們出色的應變能力的結晶。劇本的全文曾刊登在雜誌「シナリオ」上，只有寥寥數十頁。尤其是關於前田這個角色，除了台詞，幾乎沒有任何動作、心理說明。很難想像神木隆之介是如何憑藉著這樣簡潔的劇本想像出那麼多細節塑造出一個生動的技術宅男的形象。如前田在影院與KASUMI偶遇後，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而將飲料一飲而盡的動作等都是神木隆之介的主意。對於這個需要用收斂的表演方式演繹出地味的感覺，同時體現出存在感的角色，他說連背影都在演戲。注意過教室裡被女生議論和撞見教室裡傷心一幕後在走廊里走的兩場戲的人應該都會有同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電影對原作還有一個重要改變：前田喜歡的導演由岩井俊二變成了殭屍片大師羅梅羅；喜歡的女優由上野樹里、蒼井優變成了滿島光；喜歡的電影雜誌由代表主流派的《電影旬報》變成了走發燒友路線的《映畫秘寶》（註：該雜誌每年評選的十大佳片和爛片頗受關注，桐島成為2012年唯一入圍十佳的日本電影）。第一個改變很關鍵，沒有這一改變就沒有最後高潮部份的殭屍反撲，而對於第三個改變，有人打趣說旬報將本片評為年度十佳第二名是一種報復性行為。

發出了這篇文之後，聽說在每年最後一個電影獎項——日本電影學院獎中，桐島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剪輯三項大獎。雖然有人對這個獎並不以為然，但多一項肯定，也是對今後繼續製作此類影片的鼓勵。能同時得到旬報、學院獎、映畫秘寶這三個口味迥異的評選的一致推崇，桐島還是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