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遠去的溫良俠義

       彼時民間盛像，俠義無缺；今日現實百態，溫良已損。

                                                             ——《毒戰》題記

       還記得《黑社會》開頭，伴著背景音樂眾人齊念的洪門幫規，裡面有幾句話說：自入洪門之後，爾父母即我之父母，爾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爾妻我之嫂，爾子我之侄，如有違背，五雷誅滅。倘有父母兄弟，百年歸壽，無錢埋葬，一遇白綾飛到，以求相助者，當即轉知，有錢出錢，無錢出力，如有詐作不知，五雷誅滅。洪家兄弟，不得私做眼線，捉拿自己人，即有舊仇宿恨，當傳齊眾兄弟，判斷曲直，決不得記恨在心，萬一誤會捉拿，應立即放走，如有違背，五雷誅滅。

       一個是講黑幫選話事人，一個是講毒品，看似關聯不大的兩部作品，卻可以用洪門幫規的這幾句話串聯起來。其實，兩部電影的精神氣質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說，杜琪峯所有的黑幫警匪片，都有著一脈相傳的主題，即「彼時民間盛像，俠義無缺；今日現實百態，溫良已損」。只不過在《毒戰》里，過往題材中金錢罪惡的意味被弱化，更多的筆墨用來探討逼仄生存空間裡人倫道義的盡皆喪失。如果說《黑社會》、《奪命金》都還在講由金錢主導的價值取向，那《毒戰》就是在講因生存引發的道德危機。黑幫抑或販毒集團，在杜琪峯的鏡頭裡，都不是為弘揚主旋律而設置的懲惡揚善的反面教材，而是金錢道路上的迷失羔羊，將道義幫規拋在銅臭芬芳的慾望宮殿裡，只帶著一身的貪婪自私與墮落，一去不復返。


     《毒戰》裡的蔡添明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以「生」作為一切行為的出發點。起初被警方拘捕，為求生甘做臥底協助搗毀販毒集團，後通過臥底身份擺脫警方後叛變槍殺了所有警察。杜琪峯透過這個人物把人性的詭詐多變與自私利己表現得一覽無餘，沒有旁白做解釋，沒有深不可測的人物對白，甚至可以說影像語言單調得有些乏味。但就是這樣一部將寫實做到極致的電影，真正觸動了人們心裡那根生死一線間的弦。不禁反問自己一句：生死面前，命重要，還是道義重要？若說蔡添明沒有一絲猶豫，也不盡然。在必需要有人犧牲以換取他的苟活時，他首先選擇出賣徒弟，這種出賣，是有所保留的出賣，就像他沒有告訴警方工廠里還有一條暗道，他的徒弟也最終憑藉這條暗道得以逃生。可見此時，在他心裡，尚存一份道義。然而，當暴怒的警方因此而不再信他準備將他送回監獄判決死刑時，對生存的極度渴望讓他心中的道德天平徹底傾斜，他供出了販毒集團背後真正的7名大佬，這7人當中有他的兄弟，有他的乾爹。從影片最後蔡添明大量關於販毒幫派的其他供述中，可以看出，在既師徒情後出賣的親情和兄弟情，亦是種有所保留的出賣。只不過這次的保留，不再是出於良心慰藉的小心周旋，而是貪戀人間的刻意隱瞞，僥倖地以為，如果還有下次，他可以憑這些消息再活一次。洪家兄弟，不得私做眼線，捉拿自己人，《黑社會》里逝去的，在《毒戰》里仍舊沒被拿回來。

       在從警方中脫身，回歸販毒集團，途中遇到他的兩名徒弟時，蔡添明以極快的速度叩響扳機射殺他的徒弟，鏡頭刻意突出了雙方的速度，徒弟沒快過師傅，究竟是徒弟身手不如師傅，還是尚且抱有對師傅的一絲恩情，已不可得知。情願相信是後者，因為在蔡添明到工廠告訴徒弟師母在爆炸中死亡時，徒弟們曾焚燒大量真錢代替冥幣，祭奠師母。這些製造毒品害人的人，在這一瞬間，展現了前所未有的俠義熱腸，那些在久遠黑社會裡才有的忠肝義膽，熱血柔腸，爾兄妹即我兄妹，爾妻即我嫂的年代彷彿一下子又回來了。劇情發展到這裡，蔡添明的道德世界已徹底崩塌，煞血盟誓，天地為鑑的流年往事都敵不過這一身骯髒苟且的臭皮囊，即使選擇不再替警方做事回歸販毒集團，也不過是捨不得一輩子的大好年華虛度在浩渺無邊的冰冷監獄中。活著，才是唯一出路。只可惜，在杜琪峯的狹義江湖裡，揉不進這粒背信棄義的沙子。蔡添明的死，不是正義戰勝邪惡的膚淺吶喊，而是對遠去人們心底的溫良俠義的深深祭奠。

       杜琪峯的這曲舊日黑幫輓歌，一路從香港唱到大陸，看似不咸不淡，實則波瀾壯闊。由於沒有任何炫技的成份和感情戲，觀眾的注意力可以完全集中在故事本身，這種以劇本撐起整個電影的做法，值得當下中國電影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