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殺人犯到武士的距離是一個好導演

以前跟女朋友聊天時，我說，如果瓊瑤故事放到報紙上，不過也就是社會版上一條既不起眼也不體面的社會新聞。那些三角戀，婚外情，父親愛上女兒的朋友，老師愛上學生，名門閨秀跟一個窮畫家私奔……無外如是，在社會上不過是不名譽的坊間八卦。但是瓊瑤能把它寫成萬人感動的純愛故事。反觀之，如果是一條這樣的社會新聞，當你走到當事人身邊，傾聽背後的故事，也許你會發現其中有勇猛的愛情。

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這些事，取決於你的角度，也取決於你所了解或他所呈現的細節。當細節越豐富時，你越能了解主人公的處境，越容易產生共情，從而產生認同和同情。

同樣地，卡斯楚·傑夫如果放在現實生活里，不過就是一個罪犯。偷車，換車牌，受僱殺人，如果你聽說身邊哪個人是這樣的，你會不會當然地認為他是個猥瑣的竊賊、可怕的殺人犯？但是導演是這樣不厭其煩地將所有細節呈現在我們面前，令觀眾產生與之一致的立場——我們是為之擔心，而不是期待他落網。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麼這個簡單的故事完全可以拍成大陸那種鏡頭風格凌亂的警匪片，或者進一步，香港那種體諒黑道荒涼的警匪片。但是梅爾維爾的大師級別在於他的哲學思考和突出的影像風格。

「沒有什麼比武士更孤獨，或許除了叢林中的猛虎。」當鏡頭冷冷地凝視著這個在風雨聲和單調的鳥啼中陷入虛無一般的安靜的房間長達兩分鐘之久後，字幕打出了這幾行話，奠定了全劇的基調。

飾演卡斯楚的阿蘭·德龍身形高峻、衣著筆挺，寡言少語面無表情，連風衣都帶著冷冷的稜角感。他甚至對愛他的女友毫無親密。「這是一匹獨狼。」黑幫老大說。

在動物世界裡，落單的動物是最易受到攻擊的。卡斯楚面臨著雙重的困境：一方面，警察局把他列為頭號嫌疑犯；另一方面，他的金主對他產生了憂懼，想要斬草除根。無論是警察還是黑幫，都是團體行動，都是群居動物，只有他——一匹獨狼，在赤手空拳地與之搏鬥。這種困境的出現不僅加強了電影的劇情性，而且本身富有深意。我們看到一隻單槍匹馬的野狼所展示嫻熟而機智的生存技能，也看到他無力突圍時求死的智慧。

這部電影的視覺語言是這樣冷峻深沉，冷峻到我們都能感到其中的寂寞。鏡頭所及儘是深沉的冷色調，黑，灰，白，深藍；房間的內飾是水泥漆，掛衣服的和鏡子上的雕飾是冰冷的鐵，鳥籠里一隻鳥兒在單調地重複啼叫。只有緩緩噴出的煙圈是唯一的運動體。

這樣單調而寂寞的生活，才會培養出一種冷峻的性格。或者說，只有那樣冷峻的性格，才可以忍受這樣單調而寂寞的生活。但是，因為這樣寂寞，才會有他對女琴師流露出的脈脈溫情。這種溫情含蓄而又濃烈，符合我們對於一個殺手的所有期待：他擁有真摯的情感，只是稀少而又明確，但是正因為如此，這種情感才顯得如此寶貴——因為他是可以以付出生命為代價的。

梅爾維爾告訴我們，一個好故事需要一個簡潔的結構和富有張力的對話（例如警察局長與卡斯楚的女友之間的對話），甚於需要曲折多變卻又凌亂過於碎片化的劇情（《星際迷航：暗黑無界》）；而一個好導演，具備賦予一個普通的殺人事件完整的哲學思考的能力。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