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革命遭遇野蠻

這是一段諱莫如深的歷史，牽涉到兩個國家，但無論是施害人還是受害者，似乎都不願再提到這段歷史，寧願這段歷史不再存在。相反，倒是在國際社會中，這段歷史一直是人們討論的話題。畢竟發生在一個現代世界裡，畢竟是一場血腥而野蠻的屠殺，畢竟有數十至一百萬人因此而死亡。這部由丹麥、挪威和英國合拍的紀錄片《殺戮演繹》，就聚焦於這段歷史。隨著這部影片候選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從而又將這段歷史展現於人們的眼前。

這是發生於1965年印尼的一場屠殺，被殺死的是印尼共產黨，而其中大部份是華人。時隔四十八年之後，影片的製作者找到了當時的一個殺人魔王安瓦爾·岡戈，讓他出來講述並且重新演繹當時的殘暴場景。安瓦爾·岡戈，這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名字，儘管在影片中已顯衰老之相，但演繹起殺人情景來，仍是勁頭十足，得意洋洋，一臉輕鬆。似乎死於自己之手的，並非鮮活的與自己一樣的生命，而只是一堆無關緊要的物件。他在影片中的演繹，恰似當時印尼真實情形，在那個人間地獄裡，人們已經殺紅了眼，人性已經泯滅。在一步步地演繹之中，岡戈出現了悔意，並且害怕著被害人的索命。而在現實中，印尼政府卻從未反思，死去的人依然冤魂不散。

影片拍得相當殘暴，讓人不忍卒看。雖然帶有一種儀式感，卻拍得很是真實，還原著當時整個事件。你可以從中看到，當人不受限制之時，人性之惡是如何地迸發；當人有著權力時，會變得如何的自大並視生命如草芥；當人在肆意屠殺生命時，又會是如何的花樣百出創意無限。只因與自己有著不同的信仰，只因與自己不同的種族，就可以毫無憐憫之心，將其如螻蟻一樣殺掉。這是納粹的大屠殺之後的又一場屠殺，其殘暴一樣的駭人聽聞。與納粹對於猶太人的屠殺不同的是，納粹是制度在殺人，個人是躲在了制度之後；而在印尼的屠殺，則是個人沖在制度之前，是自願伸出自己的雙手，手持彎刀、鐵絲以致一切可以殺人的東西，在殺戮中發洩著自己的憤怒，體會著權力的快感。

《殺戮演繹》對於那段歷史做了反思，但影片卻將這種反思僅停留在人性的拷問上，僅落腳於施害者個人的反省，儘管這種反省可能更為深刻，更能喚醒人們的思考，更能打動人。不過，影片卻將整個歷史背景模糊化，未有深入地分析屠殺事件出現的前因後果。何以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會在印尼發生這樣慘絕人寰的殺戮？為何共產黨人特別是華人成為被屠殺的目標？而這正是讓事件兩個相關國諱莫如深之處。印尼政府作為屠殺者，其曖昧的態度還好理解。儘管印尼政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時的屠殺亦是獨裁者蘇哈托所為，但這場血腥的殺戮，畢竟展示著印尼這個民族的野蠻。而作為一個被他國屠殺了數十萬國民的中國，在這個事件上的遮掩態度，卻讓人覺得頗可玩味。

我們一向將互不干涉內政當作我們外交基石，前不久我們的領導還在國外宣稱，我們一不輸出革命，二不輸出飢餓和貧困，三不去折騰你們。但細究歷史，卻並非如此。中國共產黨當政之後，支持亞非拉革命成為中國的崇高理念，向世界各國特別是所謂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輸出革命，成為我們外交的必然選擇。向為中國影響力所及的東南亞各國，更是我們輸出革命的重點。從印度支那三國，到泰國馬來亞，各地的毛派共產黨，均是奉中國為老大哥，從事武裝鬥爭。印尼更是如此。印尼獨立之後，具有強烈左派色彩的蘇加諾成為總統，對於中國親近有加。在此時期，中國支持下的印尼共產黨也蔚為壯大，許多華人也紛紛加入印共，號稱黨員三百萬，成為主宰印尼政壇的一支重要力量。

印尼當時與中國的關係相當友好，為了能讓中國加入聯合國，印尼不惜退出了聯合國。不過，在蘇加諾庇護之下的印尼共產黨，卻依然堅持著武裝鬥爭的思想，想以武力奪取政權，在印尼實現共產主義。這引起了印尼軍方的警覺，也讓印尼人民感覺到了威脅。作為蘇加諾總統的衛隊軍官的翁東中校，是個激進的共產黨人，決定發動突然襲擊，掌握軍隊最高權力。當年9月30日，他發動了九三O運動，帶領軍人抓捕了印尼軍隊七名將軍，將其中六人打死，並宣佈成立革命委員會。印尼共產黨亦於一空軍基地中，指揮著這場運動。可惜的是，他們漏掉了蘇哈托將軍，同時也低估了民意。右翼的蘇哈托率兵很快就平息了此次叛亂，宣佈印尼共產黨非法，並逼退了蘇加諾，他被運動驅趕得東奔西走卻仍不願解散共產黨。同時，他們認為九三O運動的幕後主使是中國，因此宣佈與中國斷交。這對於毛澤東對東南亞革命的樂觀情緒，是相當大的打擊。

蘇哈托在媒體上公佈此過程，並為遇難被匆忙埋掉的幾位將軍重新舉行葬禮，上百萬的印尼人到場哀悼死去的將軍們，讓蘇哈托為首的軍方賺足了悲情分。之後印尼的大學生憤怒了，紛紛上街要求懲處共產黨，蘇哈托等軍方人士樂得順從，於是一場屠殺就開始了。在軍方的縱容之下，印尼人開始追殺共產黨。由於華人加入印尼共產黨的不少，他們也藉機發洩著早已鬱積於心的對於華人的不滿，畢竟華人在印尼經濟中佔據著主導地位，生活水平也普遍高於當地人。那種不被控制的怒火被點燃，那種殘忍的野蠻肆意地驅動著每一個。他們肆無忌憚地採用各種殘忍的手段，去折磨殺戮他們認為有罪的人。一九六五年的印尼，真可謂人間地獄，到處私刑肆虐，到處血雨腥風，弄得人人自危。從《殺戮演繹》中，我們可以一窺當時的恐怖情形。

直到如今，印尼人依舊不反省這段歷史。亦如電影中的殺人魔王安瓦爾·岡戈一樣，他們仍然認為他們的行為是正當的，仍然還是帶著自豪的心情敘說著當年的壯舉。他們認為他們的行動避免了一場由國外指使的政變，避免了印尼的紅色化，也避免了印尼落入中國人之手。而隨後幾十年國際及印尼本國形勢的發展，亦讓印尼國民慶幸於自己未被印尼共產黨奪權成功。中國的文革、印支三國的赤化，特別是波爾布特在柬埔寨的暴虐行為，更讓他們覺得當時選擇的正確。而作為有如此之多國民在他國被血腥屠殺的當事國，中國一直未有堅絕地站出來，為自己的國民撐腰，向印尼政府施加壓力，反而是數十年來一直禁言此事。

當然，此中畢竟有難以言說之處。輸出革命的理想，遭遇到了野蠻之國的血腥回擊，革命的利益胎死於暴力之中，同時殃及池魚，讓自己的國民慘遭屠殺。這種革命與國民雙失利的遭遇，讓中國政府猶如骨鯁在喉，想聲張又自覺理虧，因此才窩囊至今。但中國態度的不明朗，在與印尼得復交之時，亦未有談及此事，要求印尼作出反省，導致了整個印尼政府及國民，少了許多壓力，仍以此事為榮。也正如此，印尼迫害屠殺華人之事，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特別是一九九八年的排華事件，我們其實已經沒有了意識形態的拖累，沒有了輸出革命的需求，仍一如以往那樣不干涉內政，只是軟搭搭地抗議，更讓印尼這個野蠻之國覺得有恃無恐，肆意妄為。

在影片中，我們在最後看到了安瓦爾·岡戈的悔意，而這種悔意並非來自於他的反思，恐怕更多的是來自於他對死亡的畏懼，他害怕著被他屠殺的那些冤魂會向他索命。而更多的人卻仍然未認識到那場屠殺的血腥與野蠻，認識到對於生命的尊重，認識到這樣的行為會付出高昂的代價。只要中國政府的態度依然那麼曖昧，只要印尼的野蠻還未進化到文明，只要印尼的民主化過程仍是這樣的搖擺不定，這種殺戮行為仍然會不斷地演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