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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茉莉--Blue Jasmine

蓝色茉莉/蓝色茱莉(台)/情迷蓝茉莉(港)

7.3 / 212,476人    98分鐘

導演: 伍迪艾倫
編劇: 伍迪艾倫
演員: 凱特布蘭琪 莎莉霍金斯 亞歷鮑德溫 彼得賽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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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mus

2014-04-10 07:37:48

有些東西不是我應得的,但是我就想要,不可以嗎?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藍色茉莉》看到一半的時候,我想,伍迪•艾倫拍這部電影,不會就是為了黑拜金女吧?看完全劇,我還是不敢收回這個判斷。就初次印象而言,這是一個單薄地有點可憐的故事,整部戲的亮點,就是奧斯卡評委的眼光,布蘭切特拼了老命在頂老爺子,Jasmine儘管絮絮叨叨(沿襲了一貫的伍氏囉嗦風格),但卻光芒萬丈,那橘黃色的、憂鬱的的加州陽光反而充滿墨西哥氣息(又黑加州)。

很少看老爺子用一部電影給一個人樹碑立傳,《安妮•霍爾》一箭雙鵰,成就了兩個經典角色;《午夜巴塞隆納》那處於三人關係中的一男二女,形象都躍然屏上;《開羅紫玫瑰》和《賽末點》深得伍迪自己的喜愛,但主人公的表演,無論如何稱不上一枝獨秀;至於像《性愛寶典》、《人人都說我愛你》和《愛在羅馬》這些故事大雜燴,就更不用說了。

觀影的整個過程,我都在找作者憐憫的蛛絲馬跡。我想這個在Jasmine衝刺外交官夫人所渲染出來的氣氛里體現得最為明顯:當未婚夫帶著她去買鑽戒,在店門口被Ginger的前男友Augie逮個正著,一瞬間打回原形的時候,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那個感覺大概就是「操!就差那麼一點點!」有人認為這是布蘭切特長相討好所致,我倒不這麼看:在這部片裡,她的妝容帶著鮮明的勢利和刻薄,難以想像這就是《返老還童》和《巴別塔》里氣質高冷的女主角。即便如此,看到她劇末念叨著《Blue Moon》,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們還是怪伍迪過於絕情。殊不知,觀眾盤旋在厭惡與同情之間的這種情緒,正是作者有意為之,他在這部作品中的手法,有點在模仿歷史上那些批判現實主義大師,不成熟,但於己卻已有所突破。

一開始,伍迪就迫不及待扒了她一層皮:坐的頭等艙,自稱人類學家,結果是個破了產的神神叨叨的女人,老公還是個騙子,最終在獄中自殺。時光倒流,一點一點揭開她「折墮」的真相,我們看到這個自命不凡、錦衣玉食的女人,對丈夫的風流韻事一直佯裝不知,等到丈夫愛上小三要和她離婚,才衝昏頭腦大義滅親。片中Ginger和她的兩任男友在糾結的一個問題就是:她丈夫騙了Augie和Ginger二十萬,Jasmine到底知不知情?從她舉報這件事來看,她是完全知情的,從心理學上來說,也是完全說得通的:她絕對不會想把妹妹提拔到她自己的社會階層,這不僅是因為妹妹和妹妹的男友給她丟人,而且,富貴要是沒有週遭的貧苦做參照系,富貴的意義,豈不失去一半?每年開同學會,最積極踴躍的都是那些混得風生水起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如果不能炫耀,混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虛榮是人類上進的動力之一。

所以我說,這部電影是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故事,就像薩克雷的《名利場》和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一樣,閃耀著激進的批判鋒芒。不過如果伍迪就停留在批判Jasmine的虛榮,那隻達到莫泊桑《項鍊》的水平而已(我不是說《項鍊》不好,不過畢竟那是短篇小說,承載有限)。這部戲獨到的地方在於它的復調敘述,在另一邊的敘述里,我們正慢慢對Jasmine產生離奇的好感。

是的,折墮以後,Jasmine還是改不了她的虛榮。她已經被抄家,卻還是要坐頭等艙,她寄居在Ginger家裡,可依然看不起她,她勸Ginger離開Chili,即使攀上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頭男人也無所謂,最可恥的是,她為了勾引在派對上邂逅的外交官,離開那糟糕透頂的環境,不惜撒謊,編造自己的職業,以及隱瞞丈夫死去的真相。

絕對有人會把這種復調敘述理解為雙重批判,但我從一些微妙的細節里(除了第三段說到的那個),卻看到伍迪對她有幾分惻隱之心。陷入困境以後,Jasmine千方百計地想走出去,她沒有心情和妹妹的朋友們享受人生,她白天上班,晚上和週末惡補電腦,而她學電腦又是為了在網上修讀室內設計的課程,事實上,如果外交官沒有出現,她是會沿著這一條逆襲之路走下去的。伍迪或許想說,這才是她「應得」的人生,人都應該靠自己雙手過上好的生活。

上次我看一篇關於外圍女的採訪,裡面有一個女的說:「有些東西不是我應得的,但是我就想要,不可以嗎?」我覺得這應該也是Jasmine在面對伍迪時的吶喊。

在古希臘倫理學裡,「應得(desert)」的概念是與「德性(virtue)」或「卓越(excellence)」緊密相連的。用直白的話說就是:一個人應得東西的多少,應該跟他德性或卓越的多少成正比。資本主義的出現,是對這個公式的顛覆:不是你德性或卓越的多少決定你應得東西的多少,而是你得到東西的多少,決定著你德性或卓越的多少。你賺不到錢,說明你沒有本事,不用解釋,謝謝。「應得」在新的公式里消失了,但它還存留在我們的語言裡,於是我們的實然與應然產生了分離:我們說一支球隊應該得到冠軍,因為它有最好的領隊、球員、訓練和作戰策略,但是它有時還是會輸;我們說一個人應該得到一個五百強公司的offer,因為他在GPA、社團經歷和社會實踐方面都無可挑剔,但這樣的人有時還是會落選。於是我們說「這不公正」、「這不公平」,但卻沒人補償那「應得」的主體。在現代社會,越糾結於「應得」的人,活得越痛苦。

千萬不要誤會,Jasmine絕對不是糾結於「應得」的人,儘管她覺得自己優雅又有品味,能夠把上層人家的生活安排得高檔有致,但她非常清楚那種富貴繁華的生活並不是自己應得的:她沒有上過大學,連電腦都不知道怎麼用,又沒有自力更生的賺錢本領。這是個資本主義故事,但女主角卻不是一個典型的資本主義人格,與其說她糾結的是「應得」,不如說她糾結的是「不應得」。搬到Ginger家裡以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不屬於這裡,她周圍的一切,都配不上她,配不上她。

她去到舊金山後,除了外交家,有兩個男士向她示好。第一個是Chili的朋友Eddie,Chili幫他傳話說想約她,她拒絕的語氣非常不友好。這個小個子在任何一項她對男人的要求上都是不合格的,而且他居然以為她要去學護理,這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難道她看起來就像個護士?以後要不要再見他都是個問題。另一個男人是請了她做前台的牙醫。在那樣的環境下,牙醫已經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換了另一個家道中落的寡婦,有這樣一個條件優越的男士為自己瘋狂,估計迫不及待就嫁了(我們想起《亂世佳人》裡的斯嘉麗)。Jasmine沒有選擇他,嚴格來說,她看都沒多看他一眼,不說他打扮上散發出來的書獃子氣息,對於她這樣一個閱人無數的女人,他骨子裡的猥瑣味兒,也是她在十米以內就能聞得到的。後面他果然對她強行非禮,她再也沒法在那幹下去了。

外交官的出現,是一根救命稻草,是從地獄底層看到的天堂曙光。

外交官本人倒是沒有多好,從他在美色面前被衝昏頭腦這一點來看,估計他也不是個出色的外交官,做國會議員有可能,不過不會有多大前程。當然,他最後惱羞成怒毫無迴旋餘地,說明他對Jasmine也沒多喜歡。這場被Jasmine極力渲染的邂逅,只不過是鰥夫寡婦之間的一個交易談判。Jasmine要他的財勢,要他把她帶回上流社會的生活,而他看中的是Jasmine的美貌和清白的身世。Jasmine在合約內容上撒了謊,於是他在簽約前變卦,合情合理,外交官才是資本主義的道德典範。

看得出,從外交官開始自報家門開始,Jasmine應該心裡就在盤算如何修飾自己的身世,當時她有兩種策略選擇,第一種是在大處坦誠相告,在小處隱瞞或說謊(比如隱瞞自己舉報丈夫的情節),這樣的好處是可以避免戲中那樣被當場揭穿的尷尬,壞處是風險太大,外交官很可能在她身上討個便宜就跑掉;另一種就是她在戲中的做法。公平地說,她的選擇是比較保險的。第一種賭的是外交官愛她(或愛她的美色)甚於愛名譽,第一種賭的是謊言不會在結婚前被揭穿(結婚後可以慢慢再交代,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可以一輩子隱瞞下去),明顯第二種更為明智。可殘忍的伍迪•艾倫就是要來一個「人算不如天算」,美夢破滅,只留下藍色的夢想泡沫在我們的視線飄浮。

「這個女人,難道不是自作自受嗎?」

表面上看,她確實是自作自受。她優越的生活是自己摧毀的,如果不是她去舉報,她和丈夫離婚,分到的財產,也足夠自己悠閒地過個下半生;如果她選擇在外交官面前和盤托出,即便他有相當大的機率不接受他,但是她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同時,她還可以用這個行動和以前的自己劃清界限。可是,伍迪並不是要借這部電影搞道德審判,他也不是要講一個導人向善的寓言。他要說的,毋寧是一個危害沒那麼大的麥克白夫人的故事,或者是一個庸俗時代的女浮士德的故事。人類身上那不屈服於現狀的野心,膨脹到極致可以屠國滅種,殺人放火,但它在我們平凡的生活蠢動不安的時候,卻又是我們區別於周圍人的標誌。有多少人在翻盤無望的時候依然想著,我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心裡還有夢想/我只是懷才不遇/我還沒有認命。Jasmine失敗了,但當伍迪在片尾為她奏起《Blue Moon》的時候,我又彷彿看到他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憐憫。

早年的伍迪是一個愛打嘴炮的左派,他的作品裡到處都是對右翼的冷嘲熱諷,這十幾年裡,這些嘴炮少了,甚至在《愛在羅馬》里,他還飾演了一個反共產主義分子。我不知道這是藝術上的成熟還是理性上的漸趨保守,不過,他的反意識形態傾向在《藍色茉莉》里可以說達到頂峰。電影的複式結構,讓一些人難以釐清作者想表達的東西:他一方面在嘲諷資本主義讓好色的騙子和虛榮的女人橫行霸道,一方面又去模糊掉貪婪和上進的界限,回憶的故事讓我們對Jasmine越來越厭惡,進行中的故事卻讓我們對她愈加同情,最後糅雜成的複雜感情,大概就是我們對一個有血有肉有野心有致命缺陷的人應有的感情,也是我們對一個可能的自己應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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