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電視機，網路更像魔鏡

再一次體會到日本電影對故事設定的注重，而且總是能把氣力落在故事裡一個小小的點上，埋得深，似乎不重要，但在主題之外卻最動人。

日本新本格推理大師島田莊司曾描述什麼是推理故事，——就像一條魚，看到的是故事、細節，是豐腴的魚肉，想要人找到的卻是那一副魚骨。在本片，罪案其表，純真其中。純真故事是它的骨，而網路將它包裝成了一個吸引眼球的「事故」，誘人的噱頭，供人食用。

一個人真實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則推理？人們以眼見的皮囊定義事主，而事主的內心卻由看不見的情感築成。——再乘以媒體的速度，眾人以為親眼目睹的「畫面」就可代替一個完整的人。這個人似乎是一張寫得再明白不過的紙片兒，這個人似乎沒有深度。這是一副魚的科普圖片，而不是一條活生生的魚。這是一個鏡中的人像，而不是一個觸手可及的人。

不管是電視媒體還是網路媒體，所做的都是將我們眼前的現實平面化呈現。無論一件事有多少細節，媒體總是追求一次性地、儘可能地展現及時的內容。在這方面，網路媒體更快更高效，各路資訊第一時間匯結，又快速擴散出去，於是猜測很快演變為「真相」，每個人彷彿都親歷了現場一般，對所猜測的深信不疑。於是電視媒體也為之風靡、諂媚，惰於實際調查，迅速地採用了被猜測出來的「真相」。本片中借媒體之手施的障眼法倒也沒有故弄玄虛，喧囂得可疑的媒體在對真相的揭發無以為繼時，自然地托出謎底。

看電視就像養條狗，定時定點必須出門遛，人與人也要走出門來才能完成資訊交換，——電視時代的人們因此有共同的話題，正午聊新聞，八點聊電視劇。而在社交媒體刷屏就像養貓，自由自在不定點，若即若離，足不出戶便可頃刻間完成資訊交換，如同物理世界的社交自殺。

作為以虛擬佔據真實的網路，在這個離不開它的時代已經找到自身的反題，它的諸多弊端在本片中並沒有受到直接的指責，這些弊端是天生，而我們天生喜歡網路，愛不釋手。人總為利於自己而撒謊，追求更快更刺激而不是更確切真實地獲取資訊。這一切都是為利己，往滿足自己的方向去猜測，巴不得世界不但是個平面，還最好是一面智能魔鏡，一位不真實存在的、虛擬但卻忠誠的僕人。網路恰如其分地扮演了這個角色，而它並不神秘高貴，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參與來操縱它。現實中的缺憾隨人心欲地被隱藏，網路是人人皆可編造的「真實」，在「看」的世界裡，網路經操縱所呈現的即真實圖像。

鏡頭最終從媒體為眾人虛擬的「目睹」和操縱感，轉移到事主本人的內心獨白。於是在全片僅剩四分之一時，我們才找出被社交媒體的吵鬧層層包裹起來的魚骨，是許多人通過網路隱藏起來的缺憾，一段事主本人的真實回憶，——小時候最愛的一本書，充滿誤會的初戀，與自己隔街對望的好朋友，以及那段似乎很百合卻不得善終的友誼，被奪走的愛情，救星般給人撫慰又被他人干擾的音樂等等。就像夜色里對面窗口亮起的燭光一樣，這都是多渺小的真實。這是平面化的「真相」里看不見的東西，是眾人在魔鏡里丟失的「厚度」、「觸感」、「活生生」。

一場論戰、一個標題、一個影像，看過評過讚過拍過，只是一次哈哈鏡裡的玩耍。網路上熱門「事故」的結束方式也許只是一行字，在真實中的結束卻常常像本片真相一樣幼稚、殘忍。當事人作為真正的親歷者，所能擁有的帶著體溫的真實，緩緩走過她的生活，如刀割行至心坎停下，——它轉瞬即逝，對很多人來說也許此生僅有。卻或多或少因此改變了人生軌跡，切割出新的可能性，叫人永遠帶著「未來會好嗎」的好奇豐富地活著。

坐擁渺小卻豐富的真實，誰還會在意事關「真相」的一行字，誰還會在乎一次可有可無的玩耍，誰還會從童話魔鏡里自賞乏善可陳的皮囊？眾人因此被一個女擼瑟打臉。followers再多，也抵不過摯友一枚，跟貼再多，也不如一聲原諒。魔鏡魔鏡，你是比一段不堪回憶廉價得多的時髦品，我們以並不高貴的人格來交換對你的支配，用以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只為儘可能少地承受真實生活的代價。



相比於我大天朝的《搜索》只講清楚了「事故」、挖掘人物止於情愛、全靠高顏值硬撐，本片就算是真相再菜逼、結尾點題一句話再日式噁心雞湯，也是夠贊。另外劇情反轉時沒編圓，前作《月代頭布丁》也有這問題，還挺尷尬的。三星半。


順便職業病地說下，這也是我不喜歡扁平化、更接受擬物設計的原因。為了使人更接受扁平化，現在流行一種實物感的氛圍設計，叫「毛玻璃效果」。雖身處網路時代，人還是沒有智能到能通解符號與圖像、面對一堆色塊便知何去何從的地步。扁平化是媒介的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