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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 and Spring

春夏秋冬又一春/春去春又来(台)/春夏秋冬(港)

8 / 87,631人    103分鐘

導演: 金基德
編劇: 金基德
演員: 伍永秀 徐在英 金永敏 金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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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4 23:31:23

觀影 之,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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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哺的嬰孩在跌撞中領悟行走的秘密,年邁的老叟在蹣跚里重拾孩提的步伐。人生就如同四季的往復旋迴,春潮夏日秋霜冬雪,匆匆一年的斑斕紛呈於眼前,末了是下一個春天;而人們匆匆行走於世,在大地上留下排排足跡,到老時發現自己並未走遠,於是此間存在的意義便永遠吸引著我們對於生命的探尋。當「春」的木門緩緩打開,觀者將隨著導演金基德的鏡頭,踏上又一次追尋的旅程。
       人生的故事發生在一方藏身於山水環繞間的寺廟,它作為老少和尚的清修之地,以幽靜的池水和外界世俗相阻隔,彼岸此岸,僅憑一葉木舟穿梭。寧靜的天空下,庵門幕布般一次次隨著命運無形之手開合,燭火青煙的生活發生悄然改變,一段段生命歷程在「春夏秋冬又一春」的幕名里漸次上演。
       春潮微瀾,年幼的小和尚在渺無人煙的山澗里自得其樂,並沒有真正領會師父在門口那句「要小心蛇」的叮囑,而自以為能把蛇輕易地拋開。懵懂玩鬧間,他染上了殺生的罪孽,用沉重的石頭拖垮了小魚和蛇的性命。而目擊一切的老和尚,自始至終只在石岸上默默地注視著,他知曉那悲傷的慟哭遠不能贖清真正的罪惡,而用無聲的懲罰在小和尚腰上繫上解不開的重負,「如果它們死了,這快石頭會永遠壓在你的心裡」。
       夏日炎烈,小和尚走出庵門,依然沒能領會兒時師父的那一句叮嚀,被蛇在山林間的交配擾動了內心。登高望向層巒霧障之外的未知天地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向群山深處徐徐前進的兩個女性身影。養病女孩的闖入,撩動了小和尚封閉的心扉,二人在最初的掙扎踟躕之後,終被狂熱的激情席捲,可以說情愫的滋生下,小和尚還沒有能力控制住自己毫無節制的慾望索求,他違逆的心越來越強,從一開始不讓女孩坐石獅,到後來親自搬石獅給女孩坐、半夜從師父胸前跨過與女孩外出偷情,對於他而言,「心中既無門,便有門也是無門了」。兩人私通敗露,女孩被驅走,小和尚無法壓抑情感、毅然追尋。他才踏離廟門,老和尚便睜開了雙眼似乎一直注視著發生的一切。小和尚臨走時帶著常年拜奉的佛像,但心中無佛,不過是徒勞。
       秋霜楓葉,層林漸染,鏡頭裡的風景有了顯眼的變化,就像老和尚的衰老一般。殺妻潛逃的小和尚,帶著滿身戾氣回到了廟宇。妻子的背叛讓他怒不可遏, 「愛就是我唯一的罪惡」,因為無法佔有而心生殺機,正好印證了當年老和尚撞破兩人姦情後所說的那番話「淫慾喚醒了佔有的慾望,這會導致殺身之禍」。滔天的殺人罪行又帶來無比恐慌,他內心喧囂著永不停息的狂亂,而那把沾有血跡的兇器釘在門前,就如同一條彎曲的蛇,一條從童年時代就陰魂不散的蛇,從山澗蜿蜒到他的內心,一步步吞噬了平和與安寧。他只好用三個「閉」字封住了眼口鼻,以期自我了結來尋回一份寧靜。受到師父的再次懲戒,他終於體悟到贖罪之路真正的含義和艱難,如今竟要以如此不堪的方式來償還。當他再次剃度後,用那把尖刀緊隨持貓尾沾墨的師父、一筆一划地刻下《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正像師父所說:「每刻一個字,心中的憤怒就少了一分」,他刻了一夜,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屠刀,也割斷了愛恨的種種慾念,得以安睡。甦醒後,看著那些色澤斑駁的文字,他真正有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了悟,此時他再度端坐在廟前,萬物盡在視界裡平靜地旋轉幻變。動靜相生,先前狂躁難安的心猿肆意動盪,反顯出了世界的停滯;而如今這份止水般的平靜,自由飄蕩於湖面的超然,才能映照出四週景物的動相。
       徒弟尋見內心祥寧,開始參曉佛門精義,踏上救贖的道路;目送著他的離開,師父終於斬斷了一切塵緣掛礙,浮於兩岸之間,水火之上,驅逐了心魔,完歸涅槃寂滅。於此我們方能知曉,老和尚生前種種神奇的力量,讓小舟和庵門隨其意念而動等等,只是表面的具象;其佛家深意,更在於老和尚的修為境界,正是心無所礙,棄絕迷執,自可身隨心動,往來於天地僧俗之中,無所不行。
       冬雪皚皚中,師父的衣缽總算有所傳承,刑滿釋放的和尚回到了舊庵,這一次導演金基德親自扮演中年和尚,他從船里找到了師父的舍利子,作為「僧人生前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感德」之物,這正是師父功德智慧的象徵。他開始認真習學經書,在冰天雪地裡練功修行,並與師父幻化而成的蛇共處一室卻無所覺知,心中已經真正放下了慾念。陽光普照之下,他腰繫巨石,懷抱佛像,前去攀登視野里最高的峰崖。被鞋磨破的腳後跟動搖不了和尚的堅定眼神,伴隨背景音樂,女聲高昂卻蒼涼,歌者以韓國全羅南道的方言歌唱,歌詞多是純粹的感嘆,那蓬勃的高音久久繞樑,難免有幾聲嘶啞,但於嘶啞艱難處,蘊蓄著綿綿不絕的氣韻。和尚在嚴寒與陽光中,與佛像同於山巔靜坐,為一年四季劃下句點。如果說監獄的服刑是在世俗社會中贖當殺人的罪行,那麼這一段路程才真正在內心和佛陀的觀照下,洗濯了最初始的原惡,放下了纏負心靈的頑石。
       故事並沒有到此而結束,故事也永遠不會結束,正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之前一名女子留在廟院的遺孤,長到了小和尚曾經的年紀,長成了小和尚年幼的模樣;而和尚也變成了師父。這一幕也許在暗示觀眾故事將再次地上演;同時也解答了一個疑惑,為何當年師父目睹了徒弟的種種罪過,卻並不及時加以制止,而只是默然立在一旁。也許老和尚也有過相似的命運與經歷,所以他領會了人生的罪是無可避免的,而贖罪亦需要身體力行;罪與贖罪都必須以自己內心和生命去體悟參破,在這條路上,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前行。
       又是一年,湖層破冰,山花盛開,小和尚重複著師父兒時的趣味,甚至將石塊直接塞入動物的嘴中,使其當場死亡而為樂,這罪孽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禁令人膽寒。小和尚開懷的笑聲在背景音樂的映襯下陰森不已,這一幕師父似乎並不知曉,可是別忘了那尊佛像,始終獨坐於極高之地,默默俯視著一切芸芸眾生。
       金基德作為韓國飽受爭議的導演,其作品充滿了強烈的個人意識。一方面,他對人生深刻的哲學關懷,形成了金氏影片獨特怪誕的主題和眾多悖於倫理的題材;另一方面,他早年對於繪畫事業的熱忱,給電影的畫面賦以寫意超然的美感。2003年,金基德摒棄了以往電影中的種種「驚世駭俗」,拍攝了《春夏秋冬又一春》這部以佛理人生為主旨的電影,使之獲評為當年韓國電影青龍獎最佳電影獎,同時代表韓國角逐次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影片清淡質樸、脫俗雅然,將人世情的跌宕起伏與萬物瞬息變化相映襯,將善惡輪迴與春夏秋冬的意象更迭相依託。在那個遠離塵世的佛境裡,那間名為「人生」的廟庵中,簡單的舉手投足與眉眼間總含蓄著佛陀的深意;對白不過寥寥數語,常以畫面和音樂本身的意境完成佛理的蘊藉;而偶有的幾句話語,卻往往打破四下裡的寧靜,雋永地縈繞在你我心間。
       以靜制動是東方藝術的一大特色,漫長的空鏡頭,稀少簡單的話語,營造出含蓄之境。富有深意的細節在畫面中如蜻蜓點水般掠過;鮮明的山水意象形態,則外化了人物內心的起伏,使全片保持內斂婉轉的寫意風格。眾多深意的細節只在畫面上蜻蜓點水般掠過,這與禪意本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點相契合,所以影片中看似處處留白,實則一切景語皆情語,皆佛語。佔據了大半鏡頭的山水,其意象形態的變化,往往應和了人物內心的悸動起伏,這一轉換使全片自然呈現出內斂婉致的寫意風格。青山既是佛門清淨的屏障,也成為衡量人性深淺的標竿:群山環繞的單純環境中,人物的行動和意義,得以從紛雜世態里剝離,直指生命內在的衝動。和金基德以往影片類似,片中角色都無名無姓、四個時期的徒弟從幼至老分別由四個演員扮演,這寓含了某種普適性:這並不是某個人的人生,而是所有人的人生。導演從佛教思想中汲取涵養,將善惡輪迴的命理呈現於世外孤島上,讓觀者能純粹地面對深奧卻又簡單的佛理:人性本惡,生就是為了受苦贖罪,佛理修行是生的希望。同時,影片中種種文化符號,書法、山水、佛經、唐詩、坐化等,都將東方千年孕育的「禪」意寄託其中,於中國觀眾並不難理解。
       影片結束時,鏡頭裡端坐著佛像。佛眼平靜的垂憐下,安寧的山水寺廟間,卻從未停止過生命輪迴的酷烈與殘忍。小和尚宿命的悲苦,以及將來為贖罪而必須付出的代價,讓觀者不忍想像之餘,難免感嘆過於殘酷。然而,當我們忘卻那木門上面目可憎的護法,船壁上敦煌壁畫般的飛仙,以及廟屋圍牆上的蓮花和菩薩,而凝視著庵門簷下字跡時,也許能在影片中尋回些許聊慰。當一層層佛理的外皮被慢慢剝開,影片的果核旨歸於「人生」二字。因果善惡始於人生,而非人生始於因果善惡;所有宗教的、道德的、倫理的觀照,只能如老僧一般立於一旁默然的觀看,不可僭越替代人生,只因生者自有其人。作為人的生命火焰在世間留下的燒灼之痕,不過證明著人曾生,在生,以及將生。人就是生,於是我們無需欣喜悲嘆,就像片名那樣,「春夏秋冬又一春」:我們不歡笑,因為春天終會逝去;我們不哭泣,因為春天終會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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