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夢想也是一種任性

提起李俊益，中國媒體總喜歡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一個稱謂：《王的男人》導演，對於已經有八部作品在手、創作頗豐的李俊益來說，面對這種尷尬的情形，也只能哭笑不得。誠然，在藝術成就上，他無法和代表韓影最高水準的五虎上將（李滄東、奉俊昊、朴贊郁、金基德、洪尚秀）相提並論，在票房吸金能力上，又不及大佬姜帝圭和後輩崔東勛、金韓民，這樣一位不瘟不火的導演，能在競爭異常殘酷的韓影市場生存下來，已屬萬幸，即便其作品有著一向不俗的水準，也很難引起影迷的關注。但野百合也有春天，李俊益也曾有過屬於自己的輝煌，如果順勢為之，如今躍居一線導演也不足為奇。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境地，其實還是源於他對藝術執拗而偏執的表達，借用當下的一句流行語來說，就是這麼任性。 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2005年，那時的李俊益，可謂是意氣風發，前途不可限量。《王的男人》成為當年的話題大作，觀眾爭相觀映，一舉打破韓國票房歷史記錄，達到史無前例的1230人次。在口碑方面，也獲得了韓國影評界的一致認可，並以七個獎項橫掃大鐘獎，風頭一時無二。要知道，李俊益早在1987年便進入電影圈，摸爬滾打十幾年，2003年拍出處女作《黃山伐》的時候，已過不惑之年，個中艱辛，唯有自知。幸運的是，《王的男人》僅是李俊益的第二部作品，就獲得如此多的殊榮，在韓國影壇，亦不多見。歷史題材影片，一向是韓影的短板，一方面投資居高不下，光是置裝和佈景便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另一方面，觀眾本身對古裝片也缺乏興趣。李俊益的出現，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白，他的兩部作品，以嚴謹的史料、小人物的視角、調侃的敘事方式，構成了獨特的亦莊亦諧的影片風格，確立了自己在古裝片的霸主地位。可以說，李俊益只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成為一線大導，只是時間的問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李俊益在如日中天之時，放棄歷史題材，轉而去拍攝音樂片這種更為小眾的類型片，且一拍就是三部。東亞國家從來就沒有適合音樂片生存的土壤，音樂三部曲的票房慘澹是可以預見的。音樂三部曲的失敗，讓李俊益從前途無量變成了窮途末路，地位更是一落千丈，無奈之下，只好重操舊業，拍起了古裝片。奈何時過境遷，韓國古裝片已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再難有一枝獨秀的局面。2011年的《平壤城》公映之時，心灰意冷的李俊益，甚至負氣向媒體表示，如果此片達不到盈虧平衡的300萬人次票房，自己就此收山，退出影壇。悲哀的是，一語成讖，《平壤城》以100萬人次黯然下線，空餘不知所措的李俊益，成為媒體的笑柄。 或許在很多人眼中，音樂三部曲是不折不扣的失敗之作，但在我看來，這三部電影，才是李俊益的巔峰之作，那些美妙的音樂、考究的細節和質樸的情懷，放眼整個東亞，都是音樂片的佼佼者，無人能出其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李俊益曾經說起拍攝音樂三部曲的初衷：「現代人在追求自己慾望的過程中都會受到傷害，我希望通過音樂給予人們力量。即便失敗的人生中，還能夠盡情唱喜歡的歌曲，我想那也是一種幸福。」除此之外，李俊益還表示，「我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最大的夢想就是組成樂隊踏上舞台，也算是在用電影實現我的夢想吧。「看到這段話，我不禁對李俊益肅然起敬，為了追逐這個似乎簡單的夢想，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音樂三部曲皆以音樂為主要形式，劇情簡單到幾乎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在《廣播明星》中，潦倒的過氣歌星崔坤到一家地方電台做音樂DJ，在經紀人朴民秀的默默支持和陪伴下，節目大獲成功。電影中崔坤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持風格，其實是在向搖滾史上一位偉大的電台主持人艾倫•弗雷德致敬，「ROCK N' ROLL「一詞即來自他即興的創造。崔坤的主持簡直就是費雷德的翻版，在節目中和債主兼同行對罵，隨意拉來咖啡館女服務生做嘉賓，然後自己躲在一般偷笑，甚至奉勸護士把蛇扔到大街上以獲取更多病人，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每每令人莞爾。後來的露天直播，是影片的高潮，同樣是對費雷德的致敬，因為廣播史上第一次露天音樂會，就是費雷德的傑作。既然是電台DJ的故事，歌曲是必不可少的，但李俊益的偏執之處就在於，影片中選取的每一首歌曲，都是時代的象徵，是韓國搖滾音樂史的見證。比如號稱韓國搖滾教父的申中賢、家喻戶曉得國民歌手趙容弼，重金屬先驅SINAWE等等，不少人的作品，都是首次被收錄進電影原聲。就連片中負責插科搞怪的東河樂隊，都是由韓國著名朋克樂隊no brain客串，且在路邊追趕崔坤一場戲中，還特意擺出了和Beatles在《艾比路》封面中一模一樣的造型，向搖滾史上最偉大的樂隊致敬。片中充滿了類似的情懷梗，無形中抬高了觀影的門檻。對搖滾迷來說，往往能會心一笑，暗爽不已，但普通觀眾往往一頭霧水，自然也就無從體會導演的深意，這或許也是音樂三部曲票房慘澹的一個原因。整部影片，就像一部懷舊的時代劇，當歲月悄然逝去，廣播和明星都變成了歷史，但他們曾經帶給我們的美好回憶和感動，卻是難以忘卻的。 如果說《廣播明星》是李俊益為搖滾寫下的情書，那麼《快樂人生》就是他在電影中赤裸裸的實踐自己的搖滾夢想。片中的幾個廢柴大叔，生活過得一塌糊塗，內心深處那點搖滾的火焰，卻從未熄滅。在一個偶然的契機之下，幾個人一拍即合，重組樂隊，再拾夢想。在簡陋的排練室裡，再度觸摸心愛的樂器，彈奏起往日的曲調，幸福之情油然而生，仿若初戀。我們總是向音樂索取太多，卻忘了音樂本身就能帶給我們最純粹也最本初的快樂。結尾，當幾位大叔站在車庫改造而成的簡陋舞台上，面對著台下自發前來的觀眾，縱情高歌的時候，你很難不被他們感動，因為，這就是搖滾的精神和夢想的力量。 《郎在遠方》是李俊益的另一種嘗試，把音樂片融入到特定歷史背景里，繼續尋找音樂帶給人們的感動。故事延續著音樂三部曲的簡約，可以概括為一個少婦的萬里尋夫記，或者說是一個臨時樂隊在越南戰場的奇幻之旅。音樂依舊佔據了大量篇幅，從《郁凌島搖擺舞》到《別讓我走》再到《越南歸來的金上士》，李俊益把這些當年慰問團的名曲，經過自己的再加工，又賦予了新的意義。少婦的執拗尋找，是成長的歷程，是信念的重建，也是對存在的追問，而這一路支撐她走下來的，正是對音樂的熱愛。無論是國讎家恨，還是意識形態的對立，在音樂面前，全都化為雲煙，隨風而逝。或許，《郎在遠方》就是李俊益音樂三部曲的一個總結，在他的眼中，音樂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愛好，一種藝術，甚至上升成為一種信仰，進而擁有救贖的力量。 音樂三部曲票房的失利，讓李俊益的導演生涯岌岌可危，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李俊益在無意間拓寬了韓影的疆界，向世人展示了韓影的另一種可能。如今看來，即便在百花齊放的韓國影壇，音樂三部曲仍顯得卓爾不群，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陳香四溢，愈發迷人。因此，對李俊益的偏執和任性，我們應該深懷感激，正是他當初對夢想的堅持和追逐，才讓我們胸中那羞於啟齒的搖滾情懷，有了憑弔之所。 註：本文首發於《中國企業家》雜誌，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講解音頻請移步荔枝FM：http://www.lizhi.fm/923190/17364433386062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