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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甦醒--Winter Sleep

冬眠/冬日苏醒(港/台)/冬日甦醒

8.2 / 36,826人    196分鐘

導演: 努瑞貝其錫蘭
編劇: 埃伯魯錫蘭
演員: 哈魯克比爾吉內爾 梅麗莎索珍 戴美特阿可芭 內加特伊希賴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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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的影子

2015-01-29 21:19:54

「文明人」的生活一瞥,一個關於「自媚」的故事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冥冥之中讓我把這部電影留到現在。追著頒獎季的影片潮看熱鬧也已經到了第三個年頭了,今年算是最甚,也因此最為疲乏。被某種所謂的時潮裹挾著刷片的日子其實並不全然得到的是滿足跟美妙。甚囂塵上、身在其中的時候可能不可自拔,但揚塵過後,留下一片巨天空寂的迷茫。這時,回想起張大春在鳳凰訪談中的那句話:「我認為如果經常泡在一個社群裡面會缺乏對於這個社群的透析能力。」心中瞭然。

沒有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活的。在這一季的尾聲紀念中也借用老師的另一句「我和現實保持熱切而又冷峻的距離」。讓我自己也跟我的愛好保持熱切而又冷峻的距離。

關鍵詞:鏡子;體面;自媚;控制欲;零「人情味」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是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寒風吹徹》(劉亮程)

這是我觀看的第一部錫蘭的電影,在完全不知曉其風格的情況下,邂逅這樣一部佳作於如今糟糕的觀影大環境下的確很難得,這195分鐘的觀影過程讓我享受了一場久違的私人對話。可喜的是,這樣私人化的分享,並不是外部環境帶給我的體驗,而是電影本身所攜帶的。(難道今後好電影的標配是自帶屏蔽騷擾功能?玩笑話)

在最初使用豆瓣電影功能的時候,我為影片設置標籤時,有「鏡子」這樣一個標籤。想必也是當初觀看某部影片之後,認為它強烈地觀照到現實的某個角落,尤其是如鏡像般反射到人性中真實部份的特質。當然,這樣的泛泛之談似乎並不足以表達這類型電影的一個共性。

《冬眠》也許能夠提供一個較為舒適的範例。

退休的戲劇演員艾登遠離城市的浮華回歸鄉間專心寫作,與熱衷慈善的年輕妻子、離婚的妹妹組成了這個家庭。經營旅店、收取房租的經濟來源足以令這個家庭過著一種與當地居民格格不入的文明人「桃源生活」,也令他們自認有足以俯視他人襯托自身的資本。影片呈現的就是艾登與房客、與租客、與妻子、與妹妹之間的一場場樂此不疲日復一日的較量。赤裸裸地暴露他(們)的刻薄、狡黠、自私、冷漠、可笑、可悲,以及他(們)對生命進行到某種階段的一種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隨著錫蘭冷峻的鏡頭,觀眾如同隱形人一般偷偷潛入艾登的旅店,不動聲響,不含判斷,冷眼旁觀。

一開始,我恰好將艾登的妹妹與妻子身份混淆,我以為尼哈爾是妹妹,尼卡是妻子。這種誤解是從他們模糊的對話中形成的,那是一種很難辨認身份的話語場,日常語彙是高度知識分子化的,都一樣形而上、一樣文縐縐、一樣裝模作樣,它不像普通人家的相處模式。即便是相互指責到極致也不會冒一句髒話出來,他們時時刻刻都用(逃避世俗的)「文明人」的標準嚴格規範著自己的言行,時刻維持著一種虛假的崇高與體面。而螢幕外的我們清楚地感知到,對於當地居民而言,他們更像是一群外來的殖民者,雖然擁有土地使用權,卻不屬於土地。他們處在「文明病」膏肓的階段,彰顯著那種疾病的一切病徵。

豆瓣上一條精彩的短評言說這部電影是當今社會的縮影,其中聚集了公知、文青、聖母、刁民、和稀泥者。在此,可補充的是這些人同時攜帶著他們的武器,邊沁功利主義、泛人道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菁英主義......每個人都漲紅了臉頰,為著討好自己、控制他人的偉大目的奮力向前。

「盲目一點沒什麼不好。

偶爾人云亦云一些會好過一點。

人到了一定年紀就不會再改變了,特別是壞習慣。

這才是整件事最有美感的地方,讓我尷尬,來成就最完美的他。

我的一切美好品質都在與你的爭吵中消失了。」

這是出自夫妻互質的幾段爭執中,這就是他們的日常語態。如果說艾登與妹妹尼卡的相處中扮演著勢均力敵、兩敗俱傷的角色,那在他與妻子尼哈爾的相處中則完全暴露了他掠奪者的一面,他以長者(父親)、丈夫、理性主義者等各種身份輪番對尼哈爾開炮,而我們都明白,控制欲總是披著關懷的漂亮外套,事後以言不由衷的歉意來掩飾言而由衷本質。當妻子以蜷縮的姿態被迫繳械投降時,我就像剛剛旁觀了一場被扒光衣服酣暢淋漓的姦污罪行一樣驚出了冷汗。

而這些較量中最精彩的部份則是它們也同時暴露了尼哈爾這類人群的弱點與缺憾。年輕、貌美,受過良好教育,對生活品質有一定的高要求,經濟上依附於另一半卻心理上無休止地消極反抗,在無所事事缺乏激情的婚後生活中,整日盤算著如何讓自己的餘生不枉此行,與一切富太太一樣,她的方法是慈善。這種行為中有多少是出自真正的憐憫,有多少是為了滿足自我陶醉,構建維持一種另類的虛榮感,恐怕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這個角色總是讓我想起福樓拜筆下的艾瑪,金絲雀一樣的女人,在未婚前就藉著母親的去世狠狠地發揮了自己傷感陶醉的特長。也彷彿是《成長教育》中婚後的珍妮。空虛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傾注得越多,吞噬力越強。對於這種狀態的描述,沒有比芥川龍之介說得更加恰如其分的了:

「人的內心存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無疑,沒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對方好歹從不幸中掙脫出來,卻又因此產生若有所思的悵惘。說得誇張一點,甚至出現一種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於是,不覺之間開始對其懷有某種敵意,儘管是消極的敵意。」

於是,他們沒有勇氣分離,更沒有力氣變好。

在所有描寫家庭紛爭、人情冰凍隔絕題材的電影中,無止無休的爭吵是常用的一招,如此看來,人類承載憤怒、稀釋憤怒的手段總體趨向單一化。《冬眠》裡面精彩的大段說理性的爭執,不由得讓我對比起去年的《八月奧色治郡》,我曾以為那部電影算是描繪了某一類型家庭關係的極致,一種網狀的破碎感令人挫敗、無處拼湊,每一場大吵大鬧的必定以心碎收場。彷彿是所有家庭爭執殊途同歸的命運。如今的《冬眠》倒是返照出前者的一絲溫情,哪怕是偶爾的枯木逢春、迴光返照。但那畢竟飽含著一種難割難捨的人情味,並以此證明他們的生命或被動或主動的交涉過。

而所有的這些在《冬眠》里是完全沒有的。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徹底冷酷的電影。對人性的控訴的力度毫不留情。隨意搜索,百度詞條里對「冬眠」做了如下定義:

「某些動物在冬季時生命活動處於極度降低的狀態,是對冬季外界不良環境條件的一種適應。是變溫動物在寒冷的冬天避開食物匱乏的一個「法寶」。此時的動物心跳奇慢,神經也已經進入麻痹狀態。冬眠動物體溫下降時,機體內的新陳代謝作用變得非常緩慢,所以僅僅能維持它的生命。」

其實,這也是一類人的生存狀態,當自媚作為人最高行為準則,支配著其一切行動時,它徹底將人性全盤固態化,油然生出的鈍感隔絕了一切世俗的人情味,人性進入一種恆久的冬眠狀態,並且不會隨著四季的變化被解救。每個人都堅信自己的立場,毫不留情地指責別人的錯誤。「把自己的愚蠢當作失誤,把別人的失誤當作愚蠢。」(知乎,田浩)這的確是一個充滿暴君的家庭,對自身的感受極端敏感,對旁人的感受視若無睹,而他們對自己的暴行卻全然不知,每日沉醉於釋放善意卻要遭受無端的指責中自憐自艾。

在我看來,這是一部足以令芸芸眾生羞愧的電影,它道出了人類身處文明世俗社會中的一種普遍性的尷尬境況,並進一步展現出這種尷尬中人性猥瑣、遲鈍的橫截面。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在所有以愛為名的人類情感中,無不是對定義愛的這個絕對標準的倉惶背棄、絕情褻瀆,而我們始終願意虔誠地接受這樣的鞭笞,享受「做不到」與祈望之間巨大的落差,有時候,我們迷惑於,不知是它在嘲笑我們,還是我們在嘲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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