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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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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八

2015-08-29 19:52:57

細說聶隱娘好在哪裡


稍微補充些片中建築的問題,以免有些譁眾取寵的評論誤導他人,還莫名給電影扣了帽子。
在電影中表現唐代建築,自然不是在拍紀錄片,很難做到完美還原。何況我國的唐代建築留存的只有極少數寺廟建築,對於還原規模更大格局更複雜的寢居建築參考有限。但總體來說,我覺得做到吻獸、屋頂坡度、斗拱形制、窗戶做法、配色不差太多就可以。片中的吻獸是典型唐代的鴟尾;屋頂坡度比較緩和(上房打架站得也比較穩);斗拱雖然記不清細節,但轉角處唐式的批竹昂讓人影響還是比較深的;印象中窗戶似乎沒見到更主流的直欞窗,但方格窗在唐代並非沒有;有人詬病的配色問題,雖然普通印象中的唐代建築的確大都是綠瓦朱漆,但並非一成不變的僵化配色,再考慮到影片晚唐衰敗動亂的背景,以及影片基調也不想要表現大紅大綠的盛唐氣象,片中的配色也還算合理。
其他諸如器物之類我不很熟悉,至少在建築考據方面,本片即使在所有華語古裝片中也是屬於做的較好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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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完此片的感想是,這種電影都在國內院線上映了,那麼像張藝謀陳凱歌這種人,如果還知道一點羞恥,就可以宣佈封鏡了,最起碼也從此不拍古裝片,只拍現代愛情輕喜劇。

不過此片不免陷入裝逼不裝逼、文青不文青這種無聊的討論。有些影評人也的確看不下去,或者把自己當導演,影評寫的比電影還抽象文藝,或者拼命表現和導演有多熟,把侯孝賢生平八卦以及全部作品從頭到尾數落一遍。最搞笑的是還有人分析聶隱娘有自閉症,特麼一個唐代傳奇裡的人物你去分析她是不是得了自閉症,你怎麼不分析她是不是月經不調才天天愁眉苦臉?

反對派的理由則是雖然畫面不錯,有很多長鏡頭,但劇情無聊沒法看,彷彿提到侯孝賢說一個長鏡頭就把人家的逼格說完了。長不長鏡頭其實無所謂,而劇情也不是一部電影的全部。很多藝術電影和為了講故事的電影本來就不是一類東西,只不過剛好都叫做電影,正如政府工作報告和《歸去來兮辭》剛好都是用漢字寫的一樣。

但其實此片是屬於故事講得很好那一類。首先,敘事上並沒有非常裝逼,讓人看不懂。唯一就是道姑公主和嘉誠公主的一人二角沒有直接交代的很清楚,但其實也通過後文與嘉誠公主出場時的高噪點畫面進行了提示。而周韻的一人二角很明顯是同一個人物,因為導演從頭到尾沒有給殺手狀態的周韻一個正臉鏡頭(當然觀眾看個下巴也能認出來那是周韻),所以從電影敘事的目的來說,周韻是希望掩蓋自己其實元氏的身份,而觀眾又在全知的視角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除此之外,影片在敘事上就沒什麼太多裝逼了。簡而言之的確就是一個「孤獨的少女無法殺死心愛的人」的故事。儘管很容易被說成拍了半天只拍了一個非常弱智的故事,但這種極簡的敘事風格就和卡佛、塞林格的小說一樣,實際上是不應該被概括成故事大綱的。冰山法則人人都懂,但關鍵在於水面下的部份是讓你雲裡霧裡隨便瞎猜純屬裝逼,還是切實地以水面上極簡的一小部份表達出了整個冰山的巨大容量。

比如聶隱娘回到聶府,聽聶田氏談話,一開始就坐到鏡頭外面去。等聶田氏講完嘉誠公主的往事,鏡頭右移,明明全片都面無表情的高冷聶隱娘正在掩面哭泣。嘉誠公主又不是她娘,為什麼偏偏說到她要哭的這麼傷心?隨著影片深入慢慢就能體會到,因為嘉誠公主實際上是她和田季安之前最重要的連線,是嘉誠公主將他們定親,又是嘉誠公主將他們拆散。一方面隱娘對嘉誠公主本人抱有複雜的感情,一方面嘉誠公主又像徵了她對田季安的回憶。而雖然她心中仍然愛著田季安,卻因為自己曾經受過的屈辱、田季安已有新歡的現狀、自己身為刺客的身份以及師父命令的束縛等無數原因,無法表達。所以所有的感情只能以嘉誠公主為藉口宣洩出來。這一個鏡頭所包含的人物情緒是非常豐富的(完全沒有自閉症好嗎)。

再比如田季安抱著胡姬回憶隱娘的一場戲。雖然也算比較克制,但在本片裡已經屬於台詞多到沒逼格。然而這個鏡頭前景卻一直有燭光朦朧,風吹薄紗,讓畫面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除了非常漂亮之外,其實也傳達了台詞田季安對隱娘感情的複雜,懷中摟著他僅剩的心靈寄託胡姬,同時又在墜入夢幻般的回憶與殘酷現實之間猶移。胡姬的一句為隱娘不平,也之後隱娘救胡姬做了鋪墊。這種舊愛與新歡的女人之間的微妙情愫也隱含在這組鏡頭水面下的冰山中。

田季安這個角色被很多人簡單解讀為殘暴易怒。但是他摔刀釘貶田興之後卻接了一場與幼兒玩摔跤的戲。同是他的兒子,影片後段他拿著紙人去與元氏對峙,卻以憎恨的表情攔在他和元氏之間。此時鏡頭的處理是,田季安拔劍摔花瓶,然後出鏡,留下畫外音的腳步聲,對他的憤怒並沒有做完整的交代。然而這憋悶的出鏡卻更讓人感到田的孤獨與苦悶。反過來這場戲中,明明武功高強身懷絕技的元氏,面對氣勢洶洶的丈夫,首先竟是故作冷靜地叫兩個小兒過來,只能以兒子作為擋箭牌,又何嘗不叫人唏噓。與其說隱娘是孤獨的主角,倒不如說她也只是一個視點,在遊走中勾勒出田季安、元氏、嘉誠公主、道姑等形形色色人物的孤獨罷了。


然而孤獨固然是一個主題,無論是嘉誠公主還是隱娘,都直接用台詞點了題,不可謂不照顧觀眾,但在我理解的影片中,也只是一小部份。我所看到的《聶隱娘》實際上更關乎美學,是從滿清就開始失落的,文革之後滅絕的中國傳統士人美學的復活。果不其然這種復活來自台灣。

之所以說士人而非文人。因為三流秀才也算文人,滿清以奴才自指者也算文人。而中國古代社會中的士人,首先得是成功者,起碼也得就過仕再辭官,或者隱居山林但曾被很多人請。對於士人階層而言,其價值觀始終是二元分裂的,一方面希望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一方面又欽羨歸隱山林的田園牧歌生活,儘管通常在人生得意時趨向前者,失意時倒向後者,兩種感情卻都是真摯存在的。在影片中,尤為惹我注意的,是全片幾乎沒有一秒停歇的鳥蟲鳴聲與不時響起的鼓聲。即使在所有室內場景,在紙醉金迷輕羅幔帳之間都能聽到的鳥蟲鳴叫,彷彿是田園牧歌的召噢,給全片帶來了無比清冽的質感。而像徵權力、政治的鼓聲雖然可以一時壓過蟲鳴,卻也終將消散。

所以片中固然也有鶯歌燕舞綾羅綢緞,卻又總是不時出現長時間的山水空鏡。而隱娘救下田興後,在山間行路的畫面,人物相對山石的比例極其渺小,我估計侯導甚至想把畫幅豎過來,以更貼范寬《谿山行旅圖》之意境。鏡頭之中就如展開一幅幅《坐石看雲圖》《溪山漁隱圖》《草庭詩意圖》《秉燭夜遊圖》,可以說是中國美學的格調之極致。可能是我看片少,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部華語電影在美術上達到過如此意境,那些堆樹葉堆菊花的人,實在應該羞憤隱遁。

支撐住這孤高美學的則是力求貼近現實的筆法。對唐代生活的考據不必說,洗浴、遊戲、送別的風俗細節,建築服飾妝容的還原(雖然晚唐的服裝的確趨向保守,還是很感動有一部唐代片而不賣肉),都讓人滿意。片中的文言台詞或有爭議,有人感到台灣口音的文言違和。實際上片中許多官員僕役也都帶有各種明顯的地方口音(有一句江浙口音的印象特別深刻),這其實也符合史實。在古代流官制度下,官員之間有各種口音才是正常情況,甚至許多人都說不好官話。而中古漢語的發音幾乎都和現代漢語不同,完全還原是不具操作性的。所以台灣口音就當是某種地方口音就好。

半文白的對話也是當時的實情,從人物的稱謂上看編劇肯定是下過功夫,但為了照顧觀眾有些白話不夠完美也難以苛求。其實從台詞的文白程度上也能看出人物性格的不同,比如文言程度最重的道姑,從她艱澀的語言中也能感覺到其憤世自負的情懷。隱娘也用文言較多,但通常節略意賅,似是要以文言來克制和隱藏心中翻覆的情感。

更現實主義的是其武術設計。聶隱娘的故事當然是中國武俠的鼻祖。然而金庸古龍的武俠世界早已和古代中國真實存在過的武俠世界脫節了。其本質是屬於《七龍珠》或者漫威英雄系列一類的事物。這部電影終於將「武俠」從那個意淫的世界裡拖出來,找回其原本的質感。因此其打鬥幾無花拳繡腿,充滿一擊斃命。雖然也有輕功,但也僅止於上個房頂,並無飛來飛去。雖不可說不優美,又總覺得有些彆扭,和尋常武打很是不同。除了像是極具侯孝賢特色的遠景陰影中打鬥,更有趣的是隱娘和戴面具的元氏在樹林中一戰。面具被劃開後,也沒有正面特寫,而是保持在遠景,二人離開。這大概是唯一化很長時間拍攝高手對決之後怎樣退場的鏡頭。然而這個氣氛尷尬的鏡頭,已經把隱娘和元氏之間的微妙關係表達出來。像是那種不小心被你知道我就是那個壞人的羞愧,我都慘到不得不親自動手的恥辱,你一出現我都只能在我男人心裡排第三的不甘……完全無法直面這種關係的二人,只有無言離開。

在這種寫實的筆法之中,加入西域胡僧以紙人行咒術的情節,便顯得此類靈異也更具實感。讓整個故事終於帶上了「傳奇」的色彩,也算是又一個點睛之筆。

總之,這部電影是充滿士人精神,可以真正代表中國美學的作品。但是它當然不能又立牌坊又當XX,所以你不能指望聶隱娘還要負責煎餅俠的職能,幫觀眾搞笑煽情。對觀眾來說,也不過是個蘿蔔白菜,各取所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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