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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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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妖

2015-09-07 19:41:34

聶隱娘:另一個版本的道士下山


    聶隱娘:另一個版本的道士下山

已經第三次看聶隱娘了,隨手寫點東西,不是影評,純是個人感受,與同好交流。

1.沒有故事,有空間
        有一種電影很奇怪,每次看都有新的意會,會油然而生「奇怪上次這裡我在幹什麼」。細究,因為它們表達的不是「事兒」。「事兒」看一次就知道了,它永遠卡在那個時間地點裡不會改變,它必須精準,但也失之精準——偵探小說最怕劇透,強情節電影同樣。就像底子薄的茶,泡到第二泡,就軟綿綿飲之無味了。
        而聶隱娘中,導演剪掉了所有戲劇衝突,所有的事件、情緒都在一個中間狀態流動,這樣反敘事處理,令好萊塢式口味的觀眾嚴重踏空:怎麼沒有故事?但若給它更多耐心,會發現它營造了一個空間,包容觀眾的所有想像。想一下,對於同一人同一事,大家往往有著截然不同的認知,這才是真相:生活是眾說紛紜,且沒有標準答案。
       侯導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觀眾,是以,不強調不暗示(幾乎沒有特寫鏡頭),他尊重觀眾:我拍完了,請自取。是以,二刷後,我和朋友會有很大分歧,但都說得通。那時候,我感到被溫厚地包容。

2.長鏡頭的安慰
        當下電影潮流是剪輯越來越快、鏡頭越多「資訊量」越大,好像買菜給得越多越實惠。若你跟我一樣,對此感到疲憊,就會感到本片的可貴:鏡頭綿長地存在,事情結束了,鏡頭還停留著,好像說完話還意猶未盡。對含蓄的中國人而言,重要的話往往放在最後一句說,更重要的卻是沒說出來的,意猶未盡,什麼都不用說,又什麼都有了。結尾處,三人漸漸走向雲深不知處,似乎定格了,過十幾秒,走出窪地的他們又回到視野,有人評論說:只有送別摯友,才有如此久的凝視。
        那正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它極簡,僅取告別一刻;也囉嗦,14個字無非是「戀戀不捨」。簡化敘事,長於意境,這是詩境,也是本片境界。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試著進入它的境界,而不是急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會感到舒展之至,如明月夜山林中,有人幽坐彈琴,泠泠然寂靜緩慢。這樣的緩慢並不雄辯地急於說服誰,卻像山澗冷泉,緩緩洗去覆蓋在心上的一層層焦躁。



3.侯孝賢的東方想像
         隱娘回家洗澡,倒水女僕圓臉碩大、梳倭墜髻(烏蠻髻?),身形渾圓,彷彿壁畫忽然動了起來,唐朝就這樣一幀幀走進視野。
        之前的影視中,唐朝萎縮成一對大胸,綺麗女矮化為意淫對象。而聶隱娘中的唐朝,是如此古樸,色彩華貴莊嚴,富麗且清逸,令人感動。它們是從《搗練圖》、《虢國夫人遊春圖》、《簪花仕女圖》、《韓熙載夜宴圖》中一寸寸復活而來。這是我在大螢幕上見到過的最美的唐朝,由說閩南語的侯孝賢在螢幕上重建。
         室外拍攝,棧道送別也好、結尾也好,總是大遠景,小小的人行走在高曠自然中。這正是唐詩之境。在古代,離開家遠行,人立刻就置身於龐大的自然空間中,龐大是從心理(沒手機幾年聯繫不上家人很正常)、到地理(沒高鐵一走幾個月)。因此唐詩中大量日月星辰大山大川,明月照耀著風吹草低的北方大地。行走其間,人類會有種奇特的喜悅,後來的文人稱其為「天人合一」。聶隱娘中小小的人行走在高山深谷,這種比例,正有廓然忘形之感。人越走越小,變成一個黑點,彷彿融化在自然界,這種融化感,也好。
        室內色彩雖然富麗,並不浮誇,即使多使用紅色,但光打得黯淡,以致於要在紅案幾上放上兩隻紅石榴提亮整體色調。一屋子的烏金紅綃,層層疊疊的金和層層疊疊的紅都隱在暗處,學過影視、或畫過畫的,都知道拍出這麼多層次感有多難。為什麼不索性打大燈,照出一屋子的繁華——那樣,深深淺淺的層次感就成了銳利鮮艷的塑料質感,由富麗淪落為艷麗。


4.古意從何來?
        太多古裝片只是現代人穿了一身古裝,還說著現代語言,而這部片子,演員臉上有古意。
        以前沒有過這樣的張震:一對精光四射的眼,一張暴戾的臉,這分明是個暴君。是以,聞說鬧刺客,聶鋒夫婦明知刺客是自家閨女,此時忽被急招入府——株連獲罪?並不。竟還維持了表面上的禮數。聶鋒忐忑告知「阿窈回來了」,剛與阿窈交手且落下風的田季安,淡淡一笑:夜裡會過面了。即使暴君,行為依然有格。呵,原來侯導是這樣理解古人的。想起清末時一個日本和尚的西藏見聞:藏族貴族子弟若被貧民冒犯不可反唇相譏,否則會被視為有失身份。
        田府之中,背地裡廝殺到活埋對手,表面上夫妻間相敬如賓,得寵的瑚姬也不曾進讒。我真喜歡這個不哭哭啼啼宮斗的、沉默的後宮……田元氏身為主母,是跟田季安平起平坐、勢均力敵的母儀天下,而非依附於他的怨婦,她孤獨的極有尊嚴。事情敗露後,不申訴,不驚慌,危機過去後略顯疲憊(日子還要過下去啊),這份女性的自持,令人激贊。周韻的演技,令人激賞。
        而舒淇幾乎是素顏演出,看得到臉上淡淡的雀斑(我覺得很美)。這又契合本片去矯飾存本真。她從始至終幾乎沒笑,台詞不超過六句,就是說,不允許她以言語自我表白,要在一個非常小的角度里完成極大的情緒調度。這是一個素白的設置,全靠演員的內在力量去撐滿角色。好看的衣服,誰穿都不會太難看,但粗服亂頭還能國色,需要本身至純至美。據說電影一度遇到資金問題,舒淇要給導演拍三千萬,此舉已是俠義之風。
        道姑公主送隱娘回家,其母聶田氏第一反應是斂衽拜見公主。看似對多年未見的女兒的冷漠,卻是規矩不容逾越。她是節度使胞妹,貴族出身及官職決定她不可能擁抱女兒。直到21世紀,中國的父母也還沒學會擁抱成年兒女。那麼,感情如何表達?
        聶父說過兩次「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阿窈」,第一回是抱怨;第二次是看隱娘為救他殺人不眨眼,他臉色變了,比方才目睹妻弟被活埋時還要恐懼。這是用「人的目光」注視刺客的行為。唐傳奇中有一女,為復仇而嫁入長安,大仇得報後跟丈夫告別並最後一次奶孩子,待她走後,丈夫發現孩子已被她殺死。從前看這樣的故事,感覺好酷好決絕,如今,卻更為聶父目睹自己女兒大開殺戒時的害怕而動容,這是偉大的害怕、人性的標尺。他害怕女兒怎麼變成這樣,她以後怎麼辦,「不該讓道姑公主把你帶走」,背後已是曲折父愛。



  5.唐朝綺麗女

        這是一部女性電影。真正的決鬥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一行人進入村落,隱娘四下巡視後才落座,是守護者的姿態;坐下後既熬藥,是治療者;最終護送磨鏡少年去新羅,仍然是保護者的身份。唐傳奇原文中,聶隱娘為故人之子消災後,對方饋贈禮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但沉醉而去」,又是何等豪放曠達,氣象萬千。
        唐代受胡風東漸影響,社會風氣開放,女性地位較高,貴族女性可自由選擇丈夫。如此社會才會誕生紅拂、紅線、聶隱娘這樣的唐朝綺麗女。再往後幾個朝代,夜奔的紅拂會被浸豬籠,被男人摸到手即砍掉那隻手臂的寡婦成為歌頌對象,且乾脆要將女人裹起小腳來適應男人日漸孱弱的元氣。只有唐朝有底氣容得下這樣的女子。這一層是隱娘最初的底色,一千多年後由侯孝賢賦予她現代人的血肉。
        而我愛侯孝賢也是,他電影裡從未有一絲直男的惡趣味,對女性永遠是尊崇的。

6.被壓縮的宇宙
        電影中的音效大部份為真實收聲,大部份鏡頭是外景實拍,打鬥場面尊重地心引力絕不飛來飛去,跟包子都是特效的電影比,本片連五毛錢的特效都沒有。
        為何要在沒有空調、吃不上熱飯菜、頻頻被當地人敲竹槓的外景拍攝,而不是舒舒服服在棚裡拍?我曾夜宿衡山,入夜後四下漆黑,山峰湧出霧和雲,星光沿山巒輪廓發亮。星空、山谷,我眼前和古人所見並無兩樣,那時我感到極大衝擊,歷史並不虛無,它是真實的山河歲月。真實的景物,有極大能量。
         誰在山中住過,即知真正的自然界絕不寂靜,而是充滿聲音。聶隱娘告別師父一節,「弟子不殺」,隱娘並無意申辯,是前來相決絕。站立山巔的兩人面無表情,鈍而大的風、如浪松濤卻洶湧拍岸。這是張力,冰層下的激流暗湧。如果棚拍,即便演員做到分秒不差,但現場的松濤,鈍而浩大的風聲、以及說話間漫上來淹沒山峰的白霧未必能配合——這根本是現場的產物,是隨著電影「長」出來的生命,是他坐在台北的星巴克想像不到的大自然,也是在棚裡把光打到百分之百準確也捕捉不到的真實。從這裡開始,他和好萊塢的「工業流程」、標準化操作分道揚鑣。就像我們寫小說,事先想好的結構,有時必須讓位於小說自己發展出來的意志,後者是隨著寫作「長」出來的生命,是最珍貴的一部份。
        編劇謝海盟說,侯導最喜歡說的是「真實」,說「懂得侷限才有自由」,後一句是大實話。對於一個導演、一個創作者,他沒做什麼,甚至超過他做了什麼。可以對比劇本,刪去了哪些:讓朱天文「火山爆發」般地跟他爭吵的,是限於成本拍不出來的;紙人去掉,因為不要特效;師父胸口的血跡消失了,因為「弟子不殺」。
         特效的包子,沒有真包子的熱度和口感,這就是真實的能量,真實的質感。就像黑澤明拍電影,雖沒有藥櫃內部物品的鏡頭,仍要求裝入當年草藥。就像武術指導可以把演員零碎比劃的打鬥場面剪成流暢精彩的場面,但侯導不要,因為零碎的打鬥「沒有能量」。這已類似巫術,「氣場」「能量」,他們追求的,是肉眼看不見的質感。那到底是什麼?是導演的野心,是只能裁一片白雲呈現於螢幕,而你能通過它觸及白雲下的河流,河流邊的小麥地,墟里炊煙。黑澤明曾說侯孝賢的電影令人想到景框以外的世界,大概正是此意。這是一個被壓縮的空間,表面看極簡,抖開後卻是整條銀河。從籌備到殺青用了十年,大部份時間侯導是在壓縮打包。
         如何做到?只有詩歌。面對一個字宙,敘事性的散文和小說都無能為力,只有詩歌能在極短篇幅同時觸及量子般的微觀和無限大的宇宙。一旦你能從它短暫的107分鐘走進去,風聲、雨聲、蟲唧鳥鳴、軟底鞋擦過木質地板的聲音,鈍而浩大的松濤……任何一種聲音都向你揭示一個畫框外川流不息的真實世界,和你腦海中曾有過的夜晚、曾有過的記憶相呼應;而演員真實而非靠剪輯而來的情感流動,哪怕只有一分鐘,也能喚起你的情感,一條銀河就這樣被璀璨抖開。可是它的確需要觀眾的耐心,至少你要放下被好萊塢培養起來的敘事的期待,「如今沒有人這樣拍電影了,但我只會這樣拍電影」。

7.另一個版本的道士下山
         田季安與瑚姬回憶少年隱娘,因為政治利益被嘉誠公主放棄後,「那時節,她常待在樹上」,張震昂首,「像鳳凰」。他欣賞她。難以想像隱娘聽到此句的感受。
        隱娘的精神偶像是嘉誠公主,被尊崇之人放棄令她進入精神幽暗之地,成為刺客的上佳訓練人選。如今,劍術已成,刺客下山。隱娘隱沒在紗幔後,採購自中東的紗幔如潾潾波紋,三個人的面容如在水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這正是人看過去自己的視角和感受。就在這裡,隱娘與自己的過去相遇,記憶復甦同時明白回不去了。舒淇在這一幕及回家一節,處理的真好,表情似悲似喜,如夢如醒,這是一個人在尋找「我是誰」的故事。少年上山,與世隔絕,如今下山,在父母家她是個陌生人;偶像嘉誠公主已逝;喜歡過的少年就在眼前,但「替窈七不平」的瑚姬,比田元氏更讓她明白,自己和他再無可能。
        隱娘下山,世間已經沒有她的位置。


8.獨立的人,自由的人
        刺客需要長時等待機會,蹲伏在樑上樹上,這讓他們類似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所以,即使不諳世事如隱娘,也在幾天的蹲伏後洞察了世事:世事如網,每個人都身不由己,他們孤獨、野心勃勃、充滿慾望,相互廝殺,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快樂。富貴榮華下,是孤獨和荒涼。或許是這樣,讓她能夠對師父說出:殺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
        但我懷疑,這段話也不過是一個藉口,重點不在於魏博亂否,而是「弟子不殺」——她背叛了自己作為刺客的命運。隱娘的精神來自嘉誠公主,武功來自道姑公主。嘉誠與道姑這一對孿生姐妹互為鏡像,嘉誠以一人之力,安撫魏博父子兩代不犯朝廷,鞏固一方和平;道姑刺殺藩鎮節度使,以維護中央朝廷的一統局面。真的只能要嘛成為嘉誠,犧牲自由委曲求全,要嘛成為道姑,泯滅人性。一個人,只能「非此即彼」地選擇嗎?有沒有可能,既不讚揚大一統的暴君,也不為地方的割據辯護?
        隱娘下山歷練,在無安身處的孤獨境中,竟然超越了「非此即彼」的兩難困境。在此,本片超越《英雄》的宏大敘事,而進入個體生命的自由抉擇。
         最後一段朝堂議事,鏡頭中已無隱娘。她選擇不殺後,並不進一步入世,如嘉誠公主般兢兢業業「經營」和平,不,那是「俠之大者」的郭靖所為,而她求的是自身的自由,所以「不殺」之後飄然遠去,魏博後事如何她並不掛心。即便留下又能如何?朝廷解決不了的問題,刺客也解決不了。那是人心中的慾望在相互廝殺,彼此羈絆,互為牢籠。
         能出手便出手,做了就放下,心中無掛礙。我們被宏大敘事裹挾久矣,渾不知人還可如此自由。往嚴肅里說,胡適早就說過:「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往不嚴肅里說,在金庸的人物中,我最愛的是令狐沖,聶隱娘也是這樣的一等一人物,用知乎用戶評論令狐沖的話形容:「他們都是獨立的人。是在混沌世界裡覓食的人物,只選取自己所要。」
       我敬佩如嘉誠公主者,但我愛聶隱娘與其同類。


9.驅魔人
           套用梁朝偉說劉嘉玲是自己的驅魔人,磨鏡少年也是聶隱娘的驅魔人。此驅魔人並非法力高超,而是指其日常、煙火氣的一面。隱娘是刺客,刺客標準裝束為黑衣,稱為「夜行衣」,與黑夜同行太久,也容易被黑夜吞噬。心靈之路崎嶇虛無,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磨鏡少年明朗的笑容,平凡而善良的人生,正適合為夜行人聶隱娘驅除心魔。




10.背影,又見背影
        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舒淇的背影。序幕中,反手格飛大僚擲劍,看他一眼,回身便走。其背影鏗鏘走遠,何其有力;決鬥精精兒後,負傷而行,磨鏡少年追上欲施援手,被其快步躲開,其背影何其執拗;決鬥師父後,頭也不回,其背影緩緩走遠,何其孤獨;最後一次,與磨鏡少年走入茫茫雲海中,其背影,既孤獨,又自由。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樑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侯孝賢最愛李白這首「俠客行」,無法拍成電影,便多次在開會時吟詠此詩。詩中的「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吳鉤霜雪明」(隱娘用來簪發的羊角匕首),氣氛都有了。但殺人在本片卻是以「不殺」取代。殺人是有份量的、而「不殺」是一個人內心靜靜的抉擇,這個行為本身是不觸及物的、因而不體現重力,是輕盈的。在天平上,「輕」能否比「重」更重?不作為有沒有可能比作為還重要?導演做出了他的回答。
         最後,本片拍出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精髓,才會有一次次的背影,又孤單又自由,大步走向前方。
        隱娘的步子,是大而有力的,一經踏出既有一往無前之感。她讓我想到魯智深,也有著這樣大踏步的步伐。她太陽剛,本來就不是刺客的好人選。田元氏陰柔輕緩的步伐,更適合作刺客。

11.既孤獨,又自由
        饒我是侯導鐵粉,第一次看完隱娘也感困惑:弱化劇情也罷了,到末了都不給個高潮,整場情緒無處宣洩,這樣也行?《一代宗師》好歹還有個「我心中有過你」。
         看到第三次,結局音樂響起來哭得不能自己。原來音樂成為結構一部份,承載敘事的高潮及情感宣洩,「全片音樂用得節制,隱忍,但是片尾突然大鳴大放,奔放起來」(作曲家杜薇)。片尾的樂器,杜薇說是篳篥,古書記載此物「出於邊地,其聲悲亦然」,音質悲涼高亢,可在這裡卻用得如此奔放開闊。這裡有多奔放,前面隱娘就有多隱忍克制。七十多歲的侯導,「只會這樣拍電影」的侯導,一度找不到投資拍電影的侯導,你能看到他的青鸞舞鏡、他借電影之涅槃重生。可是隱娘,在「沒有同類」的孤獨之境,又跟誰印證過心境?還是只能對鏡中自己印證?若是後者,她太孤獨。
        本片完全是一個人的戰爭,緊張處不在於殺了多少人,而在於你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一個被尊崇的人拋棄、在世間無處容身之人是如何沒有走向刺客的宿命,而以仁厚回報了世界的惡意,以自由重塑自身。這樣的人,怎不值得告別之時久久凝望,「沉醉而歸」。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註:寫之前看了豆瓣Reader等網友的影評,難以在網路汪洋中追溯源頭、一一寫出出處(我能記得的都儘量標出),在此一併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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