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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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試圖探討的應該是佛教視覺裡的人性與救贖，整部電影散發濃厚的禪味，不論是湖中心孤絕的小屋，泛著清波暈開又合攏的水面，蔥蔥鬱郁日光搖曳下的小山，還是那艘古舊深褐的斑駁木船，都隱隱現現一絲幽靜平和的寧定，一股滲入皮肉卻又不能入骨的淡雅隨意，簡單的生活與無盡的沉默交雜，生命與時光凝成一汪沉緩而蓄滿心事的溪流，自以為青燈古佛的清心養性卻還是抵不過來自凡塵的微微埃土，只需一星半點的撩撥，所有的平衡卻在瞬時山崩地裂，苦心營造的表象，僅僅只是表象，環境再古佛理想，心若是不羈的野馬，逃脫勉強維繫的這一根脆弱的韁繩，不過是早晚，終究得走。
小和尚自小長於斯，按理來說他所受到的教育應是最為自然和善好的，從小的善惡觀由老和尚親力教導，循循善誘，加之外在幽美寂靜環境的薰染，按照常理，應成長為一個充滿善意的君子才是。然而故事進行，他成了一個縱慾的人，成了一個暴戾的人，成了一個作惡的人，成了一個親手殺死所愛沾滿鮮血的人，這樣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我想，這部影片主要是想傳達人性深處不可逆轉的惡念。不論你成長的環境有多麼清心寡慾多麼高雅寧和，但這些若是沒有被你吸收進精神層次，那麼靈魂上你仍然是一個低俗的凡夫，所有的外在不過是故作高雅的裝飾，裝飾你的表像人生。電影裡的小和尚，儘管他從小青山綠水地過虔誠的日子，但這虔誠就好像風雨前夕海面的風平浪靜，而在這層偽裝的皮面之下，是人的本質屬性在暗湧激流，那些禪道並沒有深入其骨髓抵達靈魂，不過是平日裡誦誦唸唸的皮肉之過，他能背，但他不懂。他的靈魂，在本質上說，仍是未被精心雕琢過的粗糙原玉。
作為一個人，要怎麼徹底清除那些惡和欲？我想是不能夠的，我從來不相信聖母白蓮花，我相信善，但也不相信純善，這種人真的存在嗎？每個人都是在為自己而活，當慾念來臨，無法拒絕的時候，人就會變本加厲，無法停止的慾望，不能旁觀的惡行。希臘神廟前「人啊 認識你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夠坦然注視無愧走過。
我願意相信小和尚是善，小和尚也是一個正當青春的男孩，他愛上一個柔美的女孩，從心裡從身體噴湧而上的慾望灼燒了他，屍骨無存，像一部小說曾寫道的：「他們遵循著他們的父母把他們帶到這個人世間的相同的規律，遵循著那永遠不能理解的男女之間交合的最原始的情慾的要求。」女孩和男孩都不過情竇初開的年紀，偷嘗禁果，這也是人類原始的慾望罪惡，小和尚沒能闖過，也恐怕沒人能夠闖過。
愛成了痴念，便衍生恨。當愛情成為彼此的束縛和羈絆，那份愛便漸漸在空氣里腐爛，愛不是物質，不是可以牢牢拴在腰間鎖在盒裡的形體物品，若它離去，便是斬釘截鐵的訣別了，沒有迴旋的餘地。像是一股濃郁的白煙，它存在的時候，是一團空濛淳厚的縹緲，然而若它決意離開，瞬時便可以四分五裂轟然消逝長空而無痕無跡，融於風中雲里，不能追覓。男女之愛，魚水之歡，從來沒有永恆的愛，那只是一廂情願的相信。
小和尚因為愛的離去而怒氣橫天，與其是傷悲失去愛，不如說是痛恨遭遇背叛，他終究是以自己的得失作為唯一的標準，終究還是不能逃脫滿足自己慾望與喜樂的圈牢，所以他親手殺死他愛的人，「愛是我唯一的罪孽」。愛本不是罪孽，是小和尚用自己的尖牙啃噬了愛，招惹滿口的腥氣，才是罪孽。
冬天，冰天雪地，萬物靜默，小和尚兜兜轉轉回到原地。老和尚已經逝去，化為舍利子，所有的愛恨都已經片片落下，被埋葬在厚重的冰窖里。直等到春天，萬物又要復甦，人性的輪迴從來不能夠停止地生生不息。
唯有看破紅塵，才能夠有進入佛門的資格。小和尚從來沒有進過紅塵，又怎麼能夠參悟禪道？就算從小活在佛前，也是勉強的裝模作樣，潛藏的慾望被佛身的金光掩蓋，但不能被消融，既然存在就有暴露的時機，老和尚明白所有，所以在那個夜晚，他放任小和尚乘船離去，他也知道，小和尚總有一天會回來。在終究等候來了一身戾氣的小和尚，他自有自己的寬厚去原諒他，自有自己的方法去懲戒他，自有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他，而後，在小和尚終於從本心上回歸寧靜，他便乾淨果斷地自焚離去，生命在這個時候，完成自己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