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8 01: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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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做事有奇怪的認真感和儀式感,這在當代中國文化里幾乎是看不到的。
比如日本劍道的裙裾前方一定要熨出五條褶,代表仁義禮智信。穿著講究右衽。連摺疊腰帶,都有固定的樣式。
這種奇怪的固執感,連一向狂妄自大的美國人,都不得不兢兢業業潛心琢磨,為對手研究出專著《菊與刀》。在Kendo論壇上,跟英文老師們數年如一日苦口婆心的教導相反,一門運動居然不敢被natives以「play」相稱,生怕對其有絲毫怠慢。
似乎日本人做任何事,就把它做到極致,成為一種道。
茶道。劍道。箭道。書道。
說回無耳芳一的故事。僧人芳一雖然天生眼盲,卻有著精確無比的記憶力和獨一無二的音樂能力。平源合戰琵琶史詩,大曲一百套,小曲十九套,雜詩五首,芳一竟能記得一字不差。怨靈不散的安德天皇及平家武士聽說了芳一的技藝,請他去陰間連彈七夜的琵琶。芳一坐在破敗的墓地裡,卻猶如身處高貴的神殿之中一般平靜,暴雨傾盆、鬼火繞身也絲毫無察。芳一獨特的歌喉,在敘事處慷慨激昂,在淒婉處纏綿哀怨,連亡魂都回憶起當年血戰的場景,為之動容。
住持知道他被亡靈召喚的事情,怕他因此夭折,於是在芳一身上寫滿經文。陰靈武士無法帶走被心經加持的芳一,只好割下他的耳朵回陰間覆命。
達官貴人聽說了芳一的奇遇,召喚他前去獻藝。心有餘悸的僧人問芳一是否還要前往,芳一的回答是: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仍要彈琵琶。」
怪談當然只是怪談,一個被鬼武士割去雙耳的琴師,自然在大眾茶餘飯後的談資里,聽起來格外生動些。一個被投海的天皇招去陰間彈琴的僧人,為凡間的貴族演奏時,也自然在繞樑餘韻之外,平添了幾分神秘氣質。
只是,所有故事的津津樂道,都是從他人嘴裡道來。從芳一自己的角度,他為何如此執著地為亡魂保守秘密,哪怕晝夜顛倒神情恍惚,哪怕受到住持訓斥,哪怕最終失去雙耳?
芥川龍之介寫過一個短篇,《地獄變》。講一個形容萎縮、為人卑劣的畫師良秀,奉命為大公繪製屏風。曾被無數人詬病過畫技的良秀,竟然在屏風上展現了震懾人心的場景。原因很簡單,因為大公在良秀面前燒死了他的親生愛女,讓他如瘋如魔,畫出了畢生心血傑作——哪怕畫完之後,良秀萬念俱灰、含恨自盡。
想必在畫《地獄變》的一瞬間,良秀面對著和芳一相類似的情景。技藝本身似乎擁有了靈魂,驅逐了所有思想和情緒,完全擁有了這個人類軀體。貪念也罷,執著也罷,卑微也罷,痛苦也罷,都不如這一刻,醍醐灌頂,天魔附體。
字面上來召喚芳一的,是來自陰間的武士。但也許,正好相反。那個從小山村千里迢迢來到檀之浦的小和尚,親身感受到被師傅和自己唱過無數遍、而今卻真實地敲打著海浪的峽灣,忽然感受到了一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歌聲里有了靈魂。豁然開朗。
所以他要連夜歌唱。托陰靈之名,要將腦海裡的全套琵琶曲,悉數唱一遍。只是這一次,所有的歌詞忽然都有了意義。是否在這一刻,小和尚芳一的心,充滿了狂喜。
需要用鮮血和劇痛才能冷卻的狂喜。
人間並不缺乏勤奮和才華橫溢。但唯有至道凌駕於這兩者之上。
求道本就是最高形式的自我獻祭。
所以芳一說,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仍要彈琵琶。」
彈的是無數亡魂的悲憤。
彈的是永無止盡的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