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未必紙風船

大製片廠沒落的年代，《再見歌舞妓町》的導演廣木隆一曾拍過不少粉紅電影，那些直面肉慾的趣味成了他身上揮之不去的標籤，他在新片中至少告訴我們兩件事：1、如果女朋友早上醒來朝你示愛，最好滿足她！否則晚上她就跟別人開房去了；2、去情侶酒店叫應召女郎最好走遠一點，否則上門的很有可能是自己女朋友。當然，這兩件事在影片本身卻是裹上一層悲憫外衣的，這層悲憫的注入也讓觀眾在片中這群出入情人酒店的市井眾生身上，彷彿看到了昭和時期感傷情節劇裡的細膩情觸。
聲色犬馬的歌舞妓町位於東京新宿，下一站就是韓國人聚集的新大久保。這個曾經號稱是全世界最大紅燈區的地方如今已經完成了它「淨化」式的轉型。今非昔比，當年那些連空氣都是情慾滿負荷的迪斯科、深夜電影院、「夏威夷」和「倫敦」等如雷貫耳的色情場所，如今的過來人只能憶往昔了。《再見歌舞妓町》的片名，寫出了廣木隆一以及同樣從粉紅電影入行的編劇荒井晴彥對一個時代的緬懷。然而影片並沒有僅僅停留於此，它的主體仍然是當下性的，廣木隆一在時代變遷中抓住了可以謂之為「此刻」的人物心緒，並用一種群像交錯和時空聚攏的方法高效地完成了他對一個標誌性地方、以及圍繞此地之人的關懷錶達。
影片的故事是一出群像戲，一天之內，五對不同處境的情侶在一家情人酒店裡上演了他們各自的快樂與憂愁，偶爾插曲，偶爾交集，雖然空間單一，但因節奏的緣故卻不顯過份壓抑。這樣的結構與形態會令人想起美國導演羅伯特•奧特曼，而我們別忘了，影片的編劇荒井晴彥曾為藤田敏八的《左輪手槍》執筆劇本，此片模仿的正式羅伯特•奧特曼的《納什維爾》。《再見歌舞妓町》則有意識地模仿了羅伯特•奧特曼後來的《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只是把後者變成了一個發生在情人酒店的版本。
廣木隆一在此片的創作中找到了一種自由而散漫的處理方式，全片從頭到尾採用了手持高清攝影，其分鏡比紀錄片還不講究，基本算是導演想看到什麼，攝影機就湊上去拍什麼，全然不考慮常規的鏡頭語法，遑論軸線。影片開場，伴隨著前田敦子溫柔的歌聲，鏡頭隨意地從陽台外的空鏡漸漸掃回到前田敦子和染谷將太的合租房，簡直像極了一部AV的開場方式：陽光明媚，少婦滯留家中，痴漢漸漸接近去窺視。只是少婦換成了懷抱吉他的少女，而「痴漢」正在被窩裡睡大覺。在前田敦子和染谷將太二人騎車出門的一場戲中，畫風又變成了輕快的小清新，宛若一部靚麗的青春片，很難說這究竟是興緻所至還是刻意為之。雖然這種處理方式挑戰著觀眾的耐心，但只要看罷全面，便能感受到這種做減法的方式所傳遞出的更真切的人物呼吸感，它減弱了戲裡與戲外的距離，一旦視覺受到削弱，人物本身便能得到更多的聚焦，或許這便是廣木隆一採取紀錄片式拍攝手法的緣由。
雖然影片主賣前田敦子和染谷將太兩位90後新偶像，但除了染谷將太塑造了一個怯弱不得志直至最終爆發的精彩角色外，前田敦子並沒有多大突破，有關她的情色噱頭也僅僅留下開場出租屋裡她對男朋友說出的一句對白：「做嗎？做嘛！」，此後就失去了存在感。影片最令人驚喜的是飾演應召女郎的韓國女演員李恩宇，在她身上，無奈為之的異鄉漂泊感和作為妓女的寬容演繹得令人動容，影片情感衝擊力最強的一幕，當屬她被要求幪著眼睛坐在浴缸里，猜出坐在對面的嫖客正是自己男友的一刻。關於她的故事彷彿讓我們看到了當年日活浪漫色情片裡那些浮萍般貢獻情愛的女人。
經歷了辛辣的群像剖析之後，《再見歌舞妓町》的結尾回歸了一種歐亨利式的對都市男女的歡樂與哀愁的謳歌，對每一對經歷撕心裂肺的不平凡一夜之後的情侶們送出了溫暖的祝福。山中貞雄在遺作《人情紙風船》中，描摹了一幅明治末年人情薄如紙的底層聚居區浮世繪，但在廣木隆一這裡，情人酒店裡的浮世繪仍然是浮世繪，只是人情未必薄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