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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sakura

2016-01-04 19:12:22

傑西·詹姆斯故事的麥克白式改編


藍切火車劫案之前,傑西·詹姆斯的兄長站在鐵軌上,背誦了一首詩:「……充斥了我的雙眼/我的靈魂、我的每個部份/病入膏肓,毫無救贖可言/根深蒂固,植入我的心田……」影片故意省略了第一行詩句的前幾個詞語,那其實是「自戀的罪愆」。這幾句隱含全片主題的詩出自莎士比亞的第62首十四行詩,彷彿是導演和編劇為觀眾埋下的一個暗示,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宿命故事。而將因狂妄而生的鏤骨銘心的天命感這一母題表現至極致的文學作品正是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

《麥克白》是一個叛徒及暴君因恐懼和瘋狂走向滅亡的故事。蘇格蘭大將麥克白因為聽信三女巫的預言,在同樣野心勃勃的妻子的慫恿下,殺死了在自己家裡做客的國王鄧肯並代其自立,為了掩人耳目和防人奪位,殺死了自己昔日的戰友班柯,同時因為恐懼和歉疚而越發瘋狂和迷信,最終被復仇而來的貴族麥克德夫殺死。麥克白無疑是個反面人物,這個人物不顧賓主及親戚之誼殺死睡夢中的老國王,又殘殺婦女和兒童,實行恐怖統治,但他仍然是文學史上最出色最讓人感概的角色之一,因為他身上除了極端的殘暴和極端的懦弱之外,還有一些莊嚴甚至光輝的東西,後者讓他自信自己是受了「天命」之人,在發現「天命」拋棄自己時俯首就死。同時,這是一個早叔本華幾世紀看透了作為意志和表現的世界的角色,可以透視到自己並非生活的主導,而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劃腳的拙劣伶人,在喧譁的幕前和寂靜的幕後之間無意義地穿行。

我沒讀過傑西·詹姆斯及羅伯特·福特的傳記,不知道這位在美國南方享有崇高地位的俠盜在去世前的一兩年間是否越發乖戾多疑,越發迷信瘋狂,也不知道殺死他的Robert Ford在行兇之後十年間是否重複了傑西的毀滅,一邊裝作並不在乎命運和天意的模樣,一邊用紙牌占卜自己的人生。我想,瘋狂、迷信甚至演戲這些被影片不斷強調的母題,或許正說明導演有意讓自己的作品踏上莎士比亞悲劇的軌道。誠然,《神槍手之死》的三個主要角色(傑西,羅伯特,查爾斯)中,沒有一個達到了麥克白的複雜程度,但是這三個人物共同肩負起了麥克白的人格,三人就像一個三位一體的麥克白,羅伯特殺死傑西那一刻就像是殺死一部份自己,就像一場漫長自殺的開端,在那之後兄弟兩人不得不承擔起這一複雜人格中原本屬於傑西的那部份,無論是查爾斯自殺前的兩年,還是羅伯特被殺前的十年,都是在等待死亡帶來解脫。

年輕的羅伯特·福特是本片的中心人物,他幼稚、狂妄,一心想著獲得榮譽,相信自己與眾不同。他崇拜傑西,跟隨偶像的腳步成為另一個俠盜英雄也好,殺死傑西為民除害也好,他希望獲得跟傑西一樣的榮耀,然而這個二十歲的青年從沒想過,一旦他獲得了名聲,之後將如何伴隨著這種名聲生活。這就像麥克白夫婦,他們被加冕的夢想衝昏了頭腦,不擇手段地搶到了王位,卻不知道如何頭戴王冠生活下去,既不會治國,也沒有繼承人,更沒有享受過權力帶來的快感,奪位的目的似乎只有反叛強權。而《神槍手之死》中有一個經典片段:羅伯特躺在傑西的床上,重複著傑西的動作,想像著自己是傑西,34歲,肋上有兩個疤痕,左手中指上斷了一節。可這一切都是傑西·詹姆斯的表象,傑西在17年的劫匪生涯後有著怎樣孤獨撕裂的內心,如何過著有名望的一家之主和罪犯的雙重生活,這些沉重的事實羅伯特想不到,他想到死亡,卻想不到人生。在向傑西開槍前,這個少年一直頂著一張缺乏內容的臉,他不恨傑西,就算恨,也只是恨自己的偶像不過是個平凡人,他沒有自己的哥哥查爾斯那樣糾結的情感——一方面無比害怕乖戾狠毒的傑西,一方面又對即將背叛他而不安。羅伯特和弒君前的麥克白一樣,仍然是個天真的人,不清楚自己暴行的意義,不知道自己追逐的所謂榮耀將與陰影相伴。

傑西·詹姆斯是三個角色中最接近麥克白的一個:他是個多疑的暴君。這個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人群的中心,強迫自己不信任的福特兄弟留在自己身邊,不得私自交談,闖到老搭檔的家裡殺死對方(和福特兄弟在他自己家裡殺掉他一樣,都是對賓主之誼的背叛)。但是根據剪報對他的描寫,很久以前(大概是詹姆斯兄弟幫派剛組成的時候,即十幾年前),傑西是個有一雙清澈靈活眼睛、性格開朗衝動、卻又野心勃勃的少年,結合傑西兄長法蘭克念的莎士比亞詩歌,和法蘭克最終因為害怕傑西的暴戾而離開他的事實,我推測,少年傑西類似少年羅伯特,都是一心想獲得榮耀的單純男孩,為了出名而搶劫殺人,人殺多了才慢慢懂得了世故,逐漸會為自己的罪孽和對同伴的不信任而心神不寧,因為發現如今會對無辜的列車員開槍的自己和少年時代心嚮往之的俠義英雄形象——也是民間為自己塑造的光輝形象——漸行漸遠而寢食難安。此時的傑西已經不再天真,他身上滿是成年人的疲憊,對著結冰的湖面喃喃地說「當你觸及到死亡的邊緣時就不會怕死,你寧願死掉,也不想醒來收拾殘局」——這是一個清醒者對渾渾噩噩的世界做的獨白。這句話也可以出自喪失掉威嚴、天命、家庭和求生欲的麥克白之口:既然無法再享有平凡人生的安寧,面對麥克德夫的劍,放棄抵抗,結束一切恐懼和痛苦進入永久的安眠,比違抗命運繼續活下去容易得多。傑西站在光亮的畫框前,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和10年的自己一樣愚蠢而得意的羅伯特,我想這一刻他感到的是命運的輪迴、骨子裡的疲倦,以及迎向解脫的期盼。

最後還有查爾斯·福特,他身上突出體現的是麥克白的恐懼。查爾斯本身是個沒太大野心的人,但是正因為比較無害被暴君傑西留了活口,拴在自己身邊,身負殺人和被殺的雙重恐懼,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羅伯特仍未覺醒的恐懼和傑西早已麻木得化為瘋狂的恐懼都體現在了二人之間的調和者查爾斯身上。曾經聽過傑西有關自殺那段經驗之談的查爾斯比羅伯特更早體會到了死亡的慰撫:既然無法入睡,就只好等待更甜美深沉的死亡了。影片把這一點處理得極為精妙:查爾斯本來是睡得著的,無論在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幕——羅伯特背叛並槍殺伍德——之前,還是在傑西向他透露自己殺死了同伴之前,查爾斯都在睡覺。而在這兩幕之後,查爾斯變成了一個失眠者:比如在謀殺傑西的前夜,查爾斯淚流滿面,躺在床上對自己說「睡吧」。和麥克白一樣,和躺在床上都時刻摸著槍的傑西一樣,他被自己的認識剝奪了睡眠,我相信犯下謀殺之後的羅伯特會跟他們一同失眠。

這四個人認識到的是同一件事:儘管自己曾有那樣的野心,追求過那般的榮耀,以為命運就在自己的手中,到頭來還是不禁要發現,自己只是個「戲子」,不是編劇和導演,會不由自主地落入生活的重重羅網中,所做的一切都無非一步一步地跟隨命運為自己譜寫的劇本。可笑,可笑。「我」是一個個體,我會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有自己的願望,然而我無能為力,我的願望是命運加在我身上的願望(叔本華會說是世界意志),我跟億萬個同我一樣的渺小個體一樣,被命運的洪波推動,完成的不過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專無這一意志,這樣的人生,和虛妄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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