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富的潛文本，平靜地撕裂

麥基曾在講解潛文本的重要性時，舉過「瘋子」的例子：

我們都戴著一個公眾面具，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共識。
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有我們覺得應該如何言行的依據，但我們心裡的所想和所感卻完全不同。
但是我們必須這樣做。
我們意識到，我們不可能說出和做出我們真正所想和所感的東西。
如果我們都那樣做的話，生活就會變成一座瘋人院。
實際上，你知道，你對一個瘋子就是這樣說話的。
瘋子是那些失去了內心交流的可憐人，所以他們能夠允許自己忠實地說出和做出他們所想和所感的東西，所以他們才瘋了。

《普通人》中的Conrad就是這樣一個人。表面上他失去了感覺，無論誰問他到底什麼感覺，他都說不知道。但根本上，他不僅不是沒有感覺，而且時時處處都是敏感的，正是因此他才必須忽略、逃避、壓抑他的感覺，以便平順地活下去。當然也不可能是平順的。大概從影片開始，那個女人一出場，聰明的觀眾就能覺出異樣，覺出這個家庭哪裡不對，覺出那個女人的眼神裡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愛。Beth過著另一個世界的生活，那個世界裡有電影、有旅行、有聚會，而一旦Calvin向誰說起他們的兒子，她就暴跳如雷，說社會不接受他，沒有人會接受他，他總是惹惱別人。實際上不接受他的是Beth自己，作為母親的自己。她不得不將精神異常的兒子視為她的隱私，家庭的隱私，一個天下皆知而又必須被隱藏起來的秘密，以繼續一種自欺欺人的華麗生活。

當Beth在高爾夫球場淚崩的時候，場面是恐怖的。之前聚會上的假面，電話上的假面，電梯上的假面，都沒有這一刻讓人不堪忍受。那種即刻換一副嘴面談笑風生迎來送往的本事，幾乎是現代人社會交往的必備技能。無論正處在怎樣漫長而持久的困境中，或剛剛遭遇了多麼難堪多麼棘手的大麻煩——The Mess，即使是在最後的爆發時刻，她仍舊避重就輕地把它稱為mess，而不是catastrophe。讓她承認大兒子Buck在海難中喪生後自己的生活從沒有快樂過是殘忍的，我們每個人都看到她裝得吃力，而且隨著精神失常的小兒子Conrad從精神病院歸來，她自己也走向了精神崩潰，並把裝的力氣用到了盡頭。

Conrad是個明眼人，他從小就知道母親對自己的嫌惡和恨。但當他把它說出來，他把一切入都嚇壞了。對真實的坦白讓人更加確信他是個瘋子。就連「病友」Jeannine都覺得他對精神病院的懷念很不正常，雖然那裡曾經有過溫馨和歡樂，但那畢竟是個醫院，不是現實世界，醫院就是不正常的代名詞。反諷的是，這同樣是一份坦誠，如果稍動點兒心思，就會顧忌對方的心理承受而選擇一些安慰劑，不把真相從這話裡帶出來。但正如Jeannine所表現出的，她也無非是個未痊癒的瘋子，她聽從了正常世界的邏輯，並把它當成自己的灌輸給別人，絲毫不顧及Conrad的感受。所以此處，Conrad的三觀崩裂了，他原以為他可以有一個逃避之所，這個世界處不來，總有一個世界可以讓他顯得正常。但就連這條回頭路也被堵死了。

最有趣的角色其實是Beth，尤其在Calvin最終揭露她的時候，臉上的一連串表情說明了一切。Calvin終於丟出了許久以來一直困擾他的疑問：為什麼在參加Buck葬禮的時候，你還在關注我穿什麼鞋？這真的是個終極的指控，即使是她真正愛的兒子的死亡，也沒能讓她把關注點從瑣碎的生活細節中移出來。她在意別人的眼光與看法，勝過在意發端自然的愛與悲傷。正是這一點讓一直以來至少對兩性關係感到滿意的Calvin，冷不防對包含了妻子的一切關係打上問號：你是愛Conrad的嗎？你是愛我的嗎？你是愛Buck的嗎？一旦正視這個問題，把它從道德的模糊牢籠里拎出來，一切都不那麼確信了。義務起開之後，留下的深坑，是無論什麼言語、動作也不能填平的。任何反應都無濟於事。

諷刺的是，真正需要Beth演戲的時候，演技掛掉了。當Conrad終於鼓起勇氣，向前邁一步，決定以一個擁抱表示釋懷，表示對母親不愛他的諒解，Beth反而丟了聚會上的假面，電話上的假面，電梯上的假面，僵硬著兩隻胳膊無可適從起來。她和Jeannine和Conrad一樣，已經顧忌不到別人了。正如Calvin對心理醫生說的，妻子其實並不像她的大兒子Buck，而是更像Conrad。面對現實，他們一樣軟弱無力，諱疾忌醫和把決定權通通推給醫生一樣是對自己不負責任，因而唯有分離來結束這兩個人永遠無法connect的令人痛苦的家庭關係。

全片很少有大吵大嚷的衝突，所有最糟心之處都是在最平靜的時刻撕裂的。那些告白，無一不是在不得不說的時刻才說出來。少即是多。我們沒有提前知道些什麼，但在「知道」來臨的時候，卻因此知道了更多。影片多處鋪了約翰·帕赫貝爾的D大調卡農，這種舒緩和神愛世人的籠罩，恰好呼應了Ordinary People這一題目。生活就是，聰明人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