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歌

那是四月的一天，和風溫煦。視線在一片金黃色的麥穗上空幾英尋的地方。往斜上方的塄坎上望去，一個陡峭的小丘，有著很多甜點樣式的白雲從那裡緩緩升起，介於白色和黃色之間的地平線，風把那些麩皮吹了起來，一波泛著一波，這真實不虛。像是某種鈔票上的防偽標識，讓人不能否定的欣喜。是呀！我們那時都很高興，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景，有誰會願意在那天發脾氣了。沒有，沒有誰會。就連這片土地的主人。他為著它刀耕火種，艱難地在生活中捱下去。也不會在那一天生氣。他和我們一樣。有那麼一股衝動想要躺在這柔軟乾淨的，像是女人的身體上的土地。誰也沒有發現那若有若無的撩撥著麥田的動靜。冥冥中那視線，正盯著我們。我是後來才意識到的。

後來，就跟所有四季交替，日出日落的變化一樣，下起了暴雨，夜晚降臨。它潛伏在人們的鼾聲中，暴露在電閃雷鳴的交替中。我那時，嚇得發抖。我正被某種力量統治著。只有在這時，我才會思考了。可土地的主人早已經習慣了。我可沒他那種錯愕的神通。我變得小心翼翼，畏首畏腳。生怕打擾到誰的樣子，一步一步地走在主人家的木地板上，地板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我聽得一清二楚，儘管外面這時是狂風暴雨。但還有一種聲音，是這裡面的。突然，他朝我吼道：「快去收拾二樓陽台上的衣服，把門窗鎖死了，你這該死的傭人。」

便在這時，我又是個不思考的傢伙了。因為，我必須讓自己忙碌起來。遄飛的和天氣做賽跑。那細微的聲響，又躲藏了起來，收進某個口袋裡，潛伏著。下一次，我會想著，我有一天一定得改變這現狀，從此以後做自己人生的管家。也許，我某天會安靜下來，偷偷地走進這家的書房。我們在農閒的時候，總是能看到這裡發生過很多怪誕的事情。農人變成了一個學人，書架上有擺放著整齊的書籍，一張椅子，一張桌子，是別樣的天地。我企盼著哪天，我也擁有小少爺那專注的眼睛了。我在夜晚，透著門縫，在一盞煤油燈的黃光下看到，他閃耀的光斑的瞳仁。我在白天，能看到，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背起大號的皮夾盒子的書包，和他的同伴們有說有笑地出門。我是有這機會的，總會在思考中。是那視線偷偷地告訴我的。

可說來慚愧，我已經一把年紀了，仍然還有這衝動。照理說，我要跟許多面容枯槁的人一樣。做個安份守己的人。比如，有人結婚，做了某人的丈夫或妻子。生兒育女，做了某人的父親或母親。他們就要本本分分，要在時代和風俗的背景下，甘於平凡。女人要守得住寂寞，做生殖機器，男人要努力打拼，在外奔波闖蕩，好給家裡補貼家用。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麼還會在大多時候抱怨。母親想做個快樂的人，想著她年輕的時候，父親沒給兌現的諾言。父親雖然有絕大部份的財力可以支配，但也悶悶不樂地朝別人發脾氣，喜怒無常。我記得小時候，我會不想做他那樣子的人，至少，當我有了小孩的時候，我不會打他罵他，我會擁抱他，跟他說許多的甜言蜜語。

可惜，我只是個連自己都難保的可憐的人。

四月轉眼就過去，到了秋收的季節，麥田更黃了，穗桔更高。人們又從善變的思考，轉為從不思考的動物。他們沒有思惟地慶祝豐收的季節。那天，我們收拾了穀倉，騰出一大片地方，擺設了長條方桌和花紋布巾，盤子，碗碟，刀叉，湯勺，還有插在鍛鐵架子上的蠟燭。負責廚房伙食的女傭，她也一把年紀了。在接過主人給的食物訂單後。我們在後廚商量著怎麼安排好。她竟在我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哭了，她說：「天哪！真不敢相信這字條上寫的都是真的。要知道，這夠養活一家子好幾個月的開銷了。」不過，在隨後的狂歡中，她也不無高興的參與了。只是，後來她又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留下的爛攤子要我們收尾的原因。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