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才是值得去演繹的，恐懼還是渴望？

退休的弗萊德和女兒莉娜，以及他最好的老朋友米克前往阿爾卑斯山腳下的一家旅館度假，他們在這裡遇到了來自不同地方、有著不同年齡的人，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旅館或人們的回憶中。

故事限定在旅館及其附近處，劇情則主要靠人們的對話及音樂推動。這裡沒有緊張和懸疑，而其中的對話是最值得細細回味的，不管你是什麼年齡的人。

電影的名字是《Youth/年輕氣盛》，主角卻是老人。我看了兩遍，想到了電影的兩個主題。這裡先從人的情感這一主題說起，順便介紹其中的主要人物。

【情感】

電影中的主要人物是：

弗萊德·巴林格：指揮家、作曲家，已退休；
莉娜·巴林格：弗萊德的女兒和助手；
米克·博爾：電影導演，自稱」出色的女性視角導演「；
吉米·崔：演員，將出演米克電影中的希特勒；
布蘭達·莫瑞爾：演員，將出演米克電影中的希特勒的妻子；
迭戈·馬拉多納：偉大的10號；

### 弗萊德

弗萊德已經退休，與莉娜和米克一起來這裡度假。以前他唯一鍾情的就是音樂，最為人稱道的作品是《簡單樂章》，簡單優美。但現在他對音樂似乎已經沒了熱情，來到旅館悠閒度日。英國女王的特使前來邀請他在明年6月接受爵位，並在菲利普王子生日的BBC音樂會上擔任指揮，被弗萊德斷然拒絕，理由是「私人原因」。

他閒下來了，得以有時間去思考更多。有數次想起人們對他的評價：冷漠。他第一次與醫生交談時，問道：「我女兒說我很冷漠，就那麼明顯嗎？」醫生笑而不語。另一次，米克對他說：「你的音樂表達的就是不可言說的情感」。弗萊德答道：「有時我們就是太高估情感了，米克」，這無疑是弗萊德對於情感的基本觀點。

可是，弗萊德也不像是這麼一個冷漠的人。他會想念她的妻子；會對年輕時喜歡過的姑娘吉爾達唸唸不忘；會指導小孩子如何演奏；會在林間沉浸於自然之中，這不也是一種情感？甚至是一種更大的情感？

當然，最讓人動容的還是女王特使第二次來邀請時，他對於」私人原因「的解釋：」問題就在於，我寫的《簡單樂章》是給我妻子的，只有她演唱過這些曲子，也只有她給這些曲子錄過音，只要我活著一天，她就是這些曲子的唯一演唱者。問題就在於，先生，我的妻子再也無法演唱了。「

莉娜聽到這番話，哭了，然後又笑了。莉娜後來與米克談起這件事，米克調侃道：「這麼多年來他終於說了句浪漫的話，卻說給了女王的特使。「

到後來，莉娜被丈夫背叛。弗萊德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只能說：」相信我，莉娜。我能理解你，真的，我理解「。他所說的」理解「恰好觸發了女兒壓抑多年的情感，展開了她的控訴：」你能理解我？鬼才信你。媽媽才能理解我，媽媽也曾和我現在遇到的困境一樣，但不是一次，是無數次。她一直裝作不知道。你和無數女人鬼混，但她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僅是為了我們幾個孩子，最主要還是為了你，她愛你，所以原諒你。無論發生什麼，她仍然想和你在一起。但你是誰？是誰？我常常這麼問自己。你從未付出過任何東西，對我或媽媽，什麼都沒有。你把一切都奉獻給了你的音樂，音樂、音樂、音樂，你的生命力除了音樂一片荒蕪。沒有關心，沒有擁抱，沒有親吻，什麼也沒有。你對你的孩子一無所知，不知道我們是否痛苦或開心，一無所知，媽媽獨自承擔起了全部。你在家裡就只會說一句話：「安靜，梅蘭妮」。媽媽就會跟我們說：「安靜，爸爸在創作」，「安靜，爸爸要休息，他今晚有個音樂會」，「安靜，爸爸在和某個大人物通電話」，「安靜，爸爸今晚要請斯特拉文斯基來家裡做客」，你想要成為斯特拉文斯基，但你不及他萬分之一的天才，「安靜，梅蘭妮」，你就只會說這個，你根本就不了解媽媽。你一點也不關心她。到現在，你都十年沒去給她送過花了。還有那封信，你以為媽媽沒看過？你錯了。她發現了，她看了，而且我也看了。你可能都不記得那封信了，但是我們記得，在信里你向另一個男人表達了你的情意，媽媽甚至還得消化這樣一份恥辱。你寫道：『這是我的一次必要的性實驗』。所以在音樂方面的嘗試還滿足不了你，你還要做一做同性戀實驗！你完全不在意你對她造成的傷害，所以不要告訴我你能理解我，你他媽懂個屁！「

這樣可以理解，弗萊德不是不看重情感，不過他的情感只是他自己的情感，於身邊的人看來，只能是冷漠。他最後在威尼斯對妻子所說的看似動情的話，更多的也只是感激之情而已。不是別人高估了情感，而是弗萊德低估了情感，他確實是一個冷漠的人。

### 米克

米克是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自認是一個出色的女性視角導演。與超過50位女演員合作過，其中的布蘭達是他一手捧紅的，也是他最欣賞和仰仗的。他曾拍出過不少頗受好評的電影，現在正籌劃著名拍一部新電影，名字都起好了——《生命的最後一日》。米克認為這將會是一部傑作，他個人的一部電影遺作。他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帶著一幫年輕的編劇絞盡腦汁地編寫劇本，劇本完成後，電影就可以開拍了。

與弗萊德不同，他很看重情感。他對弗萊德說過：「你說過，情感都是被誇大了的，那是扯淡，情感就是我們的一切。」但事實上，他妻子離他而去，再不回頭。他坦承，沒有教育好兒子朱利安。當朱利安決定與莉娜分手時，他的勸說也只是些陳詞濫調，毫無說服力，他並沒有真地關心兒子。

儘管他自認為很看重情感，但他還是低估了情感。是看重還是看輕，不是看你如何說的，也不是看你如何想的。

### 莉娜

從前面莉娜對於父親的控訴來看，弗萊德的所作所為對她和母親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一次她和米克說：「有時候我晚上睡覺時，他會一直看著我，昨晚他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是我長這麼大頭一次。但我其實沒睡著，我只是假裝睡著了。」米克說：「做父母的都知道孩子有沒有在裝睡。」

她很缺愛，她也會特別看重情感。但她似乎並不太了解怎樣擁有情感。當丈夫的行為對她造成了傷害後，她想知道的是：「你一直說這個女人又醜又普通，那朱利安到底看上她什麼？是我身上沒有的？」而米克此前也問過兒子類似的話：「原諒我，朱利安，但我是真的理解不了。莉娜的美貌絕對夠得上夢中情人，而這個女人，你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找得到。你他媽到底看上她什麼了？」

看到了嗎？他們都聲稱看重情感，但他們卻以這樣理性或狹隘的視角看待情感。愛情或其它的情感，不只是欣賞。

朱利安的回答是：「她（帕洛馬·菲）床上功夫一流」。據說，性生活不和諧是導致離婚的主要原因，這很現實。但是莉娜後來跟強壯的攀岩教練說過一句：「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讓男人在床上瘋狂。」而且莉娜的身材確實很好，在我看來甚至好於那個環球小姐。

即使沒有這些，我也不相信「性」是讓人出軌的根本原因，還是他們的感情本身出了問題。也許這裡可以理解為，弗萊德和米克他們這些做父母的，自己沒有處理好情感，他們的孩子也沒有學會如何處理情感。這與他們看不看重情感無關，「愛」是一種能力，需要學習。

說性是離婚的主要原因，毋寧說性是離婚主要的替罪羊。

【生活的意義】

現在開始第二個主題，一個更重要的主題。這裡涉及的人物更多，準確地說是涉及所有人。

### 弗萊德

弗萊德作為出色的作曲家和指揮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這是為世人所公認的，尤其是作品《簡單樂章》，廣為流傳。弗萊德以「成為冷漠的人」為代價，終其一生追求他的音樂理想。但相比俄羅斯偉大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還頗有些差距，用莉娜的話說，其天才不及後者的萬分之一。

退休之後，弗萊德似乎放下這些理想了，但實際上並沒有。手裡的糖紙不時被他有韻律地捻動著，林間的的牛群與鳥群似乎也可以配合他一起演奏，看到小孩子在練習也忍不住上前去糾正他的手肘姿勢。最後，他告訴米克說，他要回家，過尋常的日子，而下一幕就是他為女王和王子指揮了《簡單樂章》的演奏。

不僅是音樂，他還掛念著斯特拉文斯基，也一直想著吉爾達，糾結於米克到底有沒有同她上床，但他已經有10年沒去探望妻子梅蘭妮了。

他說他不相信僧人是可以漂浮起來的。在我看來，放不下的東西如此之多，怎能漂浮起來？

### 米克

米克認為《生命的最後一日》將會是一部傑作，他個人的一部電影遺作。

可怖蘭達告訴他：「你的大多數同行在60歲以後都越來越糟糕，這麼說吧，你之前的三部電影都拍得跟屎一樣，米克。我說真的，不管是我，還是其他人，都覺得那些電影是屎。」

「我了解大螢幕，這你很清楚，現在搞不懂的人是你。因為你老了，疲乏了，你已經看不懂現在的世界了，米克。你只能看到自己的死亡，就在不遠處等著你呢。你的事業已經終結了。我就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了，因為我愛你。沒有人對你這個什麼『遺作』感興趣了。那只會把你以前拍的好電影全都毀了。這才是不可原諒的錯誤，米克。要不是因為我，他們根本就不讓你拍這部電影，現在我不演了，才是在救你的命，以及你的尊嚴。」

米克說：「那好，沒有你我也要拍這部電影。」
布蘭達回應：「別這樣，米克。哪怕沒有那些破爛電影，生活還是會繼續的。」

這是米克不得不面對的現實，他的近作其實和屎一樣，他再也回不到過去那些風光的日子了。就像他和編劇們通過望遠鏡看遠處的山峰時的對話：
- 「你看到那邊的山了嗎？」
- 「嗯，看起來非常近。」
- 「沒錯，當你年輕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近，那就是未來。現在轉過望遠鏡來再看。當你老了看到的就會是這樣，一切都那麼遙遠，那就是過去。」

過去已經如此遙遠，很多重要的回憶甚至已經消失不見了，比如父母和愛情。

在被布蘭達殘忍拒演後，他後來和編劇們說的話似乎說明他已經想通了：「咱們還是理性點吧，別把事情想得那麼誇張，好多人死的時候別說沒有遺囑了，死了都沒人知道。是不是偉大的藝術家也沒有什麼分別，人、藝術家、動物、植物，我們都只是群眾演員罷了。「

但他比弗萊德還是要真實些，他最後說他不能過那種「尋常的日子」。在意識到不能不尋常後，他選擇了自殺。

### 迭戈·馬拉多納

雖然馬拉多納的戲份很少，但不得不提，因為他不僅是偉大的10號，也是公認的最偉大的球員之一。電影中有關於他的一件趣事。他先是用右手給球迷簽名，後面又說自己也是左撇子。事實上，他沒有撒謊，他真人就是這麼做的：）

有一幕是，馬拉多納陷入了沉思，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能看到那個10號的背影。邊兒上的人問他在想什麼，他回答說：「在想未來」。

這三個人都曾有過高光的過去，但現在都無法重現輝煌，陷入了一種往者不可歸，來者無力追的悲哀，心有不甘卻又無能為力。

### 吉米·崔

吉米一開始是計劃出演米克新電影中的男主角，他一邊探索這個角色的特點，一邊著觀察旅館的人們。

他正值」當演之年「，演藝生涯還遠不到暮年，但也不是特別年輕了。對於過去，算小有成就，但不滿於讓人們記住他的Q先生，畢竟Q先生只是一個機器人，連他的臉都是完全看不到的。但對於未來，他也不確定何去何從，在這種狀態下，就像在他對環球小姐言語刻薄之後後者所發現的，他身上有一種」挫敗感「。

後來他剪髮、化妝，準備出演希特勒。他以年老的希特勒的樣子出現在眾人面前，緩慢地進餐，然後突然拍案。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對米克說：」這幾個星期來，我一直在觀察酒店裡的人。細緻地觀察你，弗萊德，莉娜，俄羅斯人，阿拉伯人，老人，孩子，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必須做出選擇。我得選擇到底什麼才是值得去演繹的，恐懼還是渴望？我的選擇是渴望。你，你們每一個人，是你們讓我想通了，讓我明白不該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恐懼上，我想明白了，我不能演希特勒。我想去演繹你的渴望，我的渴望，純粹的，不現實的，哪怕是不道德的，都無所謂，因為那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

然後我們能看到僧人真地漂浮了起來，他彷彿在向眾人言說：找到你內心的渴望，才能放下那些你並不需要的，這樣才能自由地漂浮起來。

【那麼】

到這裡，如果一個人能找到自己內心所渴望的，學會如何去愛，他的人生也許就不會那麼絕望了。對未來懷有希冀，但也不陷入妄念，他就會少些焦慮與無力。

但再往後看，有一幕卻讓我印像極為深刻。眾人看著一個表演者拉出了巨大的肥皂泡，肥皂泡不僅大，而且還閃爍著絢麗的色彩，莉娜覺得這個很有意思，而弗萊德則面無表情，毫無興緻。我感覺到的是，也許他想到了他的一生正如同這氣泡，不管它看起來有多大，有多麼美麗，它終究是空洞無物的，而且最終必然會破碎。也許他已經因此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更虛無一點兒來看，所有人的一生都像是這氣泡，因為所謂」生活的意義「也可以說沒有意義。但我還是願意選擇賦予自己的生活一些意義，這樣至少能少些痛苦。

【附幾個有趣的細節】

1. 海報上的一幕是：環球小姐裸體出現在兩人面前，確實是美麗的胴體，但胸有點假。兩人都看呆了，米克對其助手說：「你沒有看到我們正在享受人生的最後一抹春光嗎？」

2. 與米克合作過的一個女演員曾有一句台詞：「好吧，你贏了。我願意跟你上床，但我有一個條件，就是你不要射，那樣的話，法蘭克，那樣你就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了。」

3. 弗萊德和米克特別關心他們的前列腺，兩人經常交流小便事宜。一次兩人對話如下：
弗萊德：Have you managed to piss today?
米克：Twice. Four drops. And you?
弗萊德：The same. More or less.
米克：Which? More or less?
弗萊德：Alright, less.
兩人低頭無語，轉而看著年輕的編劇們，米克說：「看看他們多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