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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氣盛--Youth

年轻气盛/回春(港)/青春

7.3 / 83,228人    124分鐘

導演: 保羅索倫提諾
編劇: 保羅索倫提諾
演員: 米高肯恩 哈維凱托 瑞秋懷茲 保羅迪諾 艾德斯托帕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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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封道

2016-08-03 13:58:49

生之簡頌


在《絕美之城》里,保羅.索倫蒂諾充分展現了他以詩意的鏡頭駕馭宏大主題的能力。繼在羅馬思考了「絕美」之後,這次他將故事搬到了阿爾卑斯,開始了一段對「青春」的體察。
作曲家Fred Ballinger(Michael Caine飾)和導演Mick Boyle(Harvey Keitel飾)是相交多年的老友兼親家,年事已高的兩人一起在一個瑞士阿爾卑斯山區的老年療養勝地度假。Fred業已退休多年,平時事務都交由身邊的女兒兼秘書Lena Ballinger(Rachel Weisz飾)打理,最近卻遇上女王特使親自上門,力求他出山為菲利普親王的生日音樂會指揮一場他最出名的作品《簡頌》。Mick以塑造刻畫多樣的女性角色而出名,此時正在籌拍他的最後一部電影,計劃讓與他合作了十一部電影的好萊塢傳奇女星Brenda Morel(Jane Fonda飾)擔綱,而在此召集了一幫年輕的編劇和他一起打磨劇本。在這個酒店裡,他們還遇上了美國好萊塢新生代明星吉米 Tree(Paul Dano飾)、新晉環球小姐Joyce Owens(Madalina Diana Ghenea飾)、前球王Diego Maradona(Roly Serrano飾)以及形形色色的其他人。
影片開篇The Retrosettes Sister Band的「You Got The Love」和影片最後BBC交響樂團演奏、曹秀美演唱的那首「Simple Song #3」其實都指向共同的主題——愛,在這點上可以說保羅.索倫蒂諾採取了完全的首尾相應。不過有意思的是,雖然是同樣的主題,但是內在的滋味從影片開始到結束卻已完全不同,整部電影就是在隱隱約約的「愛」這同一主題下的一次回歸。這回歸的路線並不是一條直線,它有波峰有波谷,情緒隨之起伏,認識也隨之搖擺,但最終歸於一首《簡頌》,一首簡單的歌。
開場曲完了之後,鏡頭一轉便是酒店的庭院,女王特使請Fred出山。Fred婉拒的同時,用婚姻來類比調侃君主制,「失去一人則萬事皆變」。鏡頭一轉便是上岸就需要吸氧的球王Maradona,然後迅速蒙太奇到Fred的夢。夢中Fred走在一條石板小路上,和性感至極的環球小姐Madalina Diana Ghenea相對側身而過,中途甚至被對方的高聳的乳房極為誘惑地摩擦了一下;隨後水面上升,Fred趕不及進入畫有耶穌和天使的聖堂,驚呼著妻子Melanie的名字,就已被水面淹沒。
在面對外人意識清醒的時候,Fred對他本人的情感似乎已經到了一種輕佻的達觀,甚至可以用來開玩笑,而事實上他和需要吸氧的球王一樣,身體已經行將就木。向夢中Fred迎面邁著貓步走來的環球小姐,似乎來自於天堂之門,卻充滿傲視人間的生機,而垂垂老矣的Fred還沒有還無法觸及天堂之門,便會被無邊的虛無所淹沒。Fred的恐懼在此具象化了,他其實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衰老對他意味著什麼,死亡是每個人都躲不過的宿命,而他離天堂似乎永遠都差那麼幾步。
醒來的時候,他還在庭院,舞台上正坐著Mark Kozelek唱著「Onward」。伴著「Onward through the night of my life」的歌聲,Fred坐下在吉米旁邊,和他開始了一段關於作品與輕率(levity)的談話。吉米認為,Fred和他都因為人們的輕率而陷入了一個類似的困境:作為演員,他只因年輕時自己曾扮演的一個連臉都看不見的機器人角色為人所稱道,而Fred的作品只有《簡頌》被大眾所銘記。Fred告訴他,輕率是無法抵抗的一種誘惑,同時也是一種曲解。
對Fred和吉米標籤式的認識,其根本是一種簡化。然而Fred並沒有用 「simplification(簡化)」,而強調的是 「levity(輕率)」。輕率是一種態度,有著一種基於「lev(上升)」的情緒基礎。和它相對的是嚴肅的考察和整體把握,但明顯沒有除了他們彼此,幾乎沒有人對他們抱持如此態度。吉米這個年輕的演員,內心卻和Fred有著共鳴,他年輕,卻不氣盛。
Fred告辭,往回走的路上遇上了藏僧,傳說中的 「浮空者(The man who can levitate)」,後者向他「扎西德勒」打招呼。在電梯裡,他遇上了拖下面具的女人,微微一笑,卻沒有搭訕——他已經不再「輕率」。
Fred走在去Mick的房間路上,聽見有人在練習他的《簡頌》。在Mick的房間裡面,Mick告訴他,他知道兩個年輕的編劇已經相愛,雖然他們自己並不知道,Fred反問「你怎麼知道」,Mick說他知道全部關於「愛」的一切,而Fred已經太老了,學不會了。
至此,影片標題出現,全片正式開始。
Lena安排好了Fred在酒店的事情之後,準備和丈夫去玻里尼西亞而向她父親告別。Fred說他來這裡那麼多次那個藏僧從未浮空,Lena說父親太過冷漠。Fred檢查身體過後,問醫生他是否真的那麼冷漠,醫生笑而不語。
Mick手下的年輕編劇們在吵吵嚷嚷中頭腦風暴。Fred對著打坐的藏僧說:「我知道你沒法浮空」。然後他坐在長凳上用塑料紙打著拍子的時候,又聽見了有人在聯繫他的《簡頌》。超市里,Mick買了一大堆東西,而Fred只買了一張創可貼。
「levitate」和「levity」有著共同的詞根,「輕率」的下面有著「升騰」的活力。雖然年齡相似,Fred和Mick卻呈現為兩極。Mick還在為自己的遺作《生命的最後一天(Life’s Last Day)》費盡心思打拼,要以最華麗的方式來謝幕。而Fred的生命熱情已經消散得不剩,他已經不「輕率」,也不相信「浮空」的神奇,唯一能夠勾起他注意的,是他自己多年前創作的《簡頌》,而《簡頌》是他最重要的回憶。
Fred和Mick走在石子路上,談到了Fred曾經迷戀的Gilda Black,既而談到了Mick到底有沒有和她上床,最終談到了回憶。回憶對今天已近耄耋的Fred和Mick,都是痛苦的話題:Mick說他根本記不得了,而Fred說他曾經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希望自己的女兒能記住一些瞬間,效果卻不如人意。
Fred的冷漠的自我舔舐相當悲苦,他的生命的前路如同他的夢,已經來不及觸到彼岸便會劃入虛空,而他曾經的印記卻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如果說《絕美之城》中的Jep是一個自甘空白的行走的虛無,Fred卻是不願消失卻面對自己身前身後步向虛無卻無能為力。只有在音樂中,在「指揮」一群農場動物的當下,他才能把握住當下而回歸歡欣。
餐廳裡躑躅前行的球王和沉默無語的老夫妻,舞台上The Retrosettes Sister Band在唱著 「Dreams are my reality」,Fred和Mick繼續著他們的賭局和希望明天能尿出來一點點。回到屋裡,Fred發現Lena被她丈夫拋棄了,於是向Mick告狀,約定明天來把事情說清楚。年輕的妓女走出一個房客的房間,老人眼神默然地目送她離開。第二天,Lena的丈夫茱莉亞n以性為理由來解釋了他拋棄Lena的理由,Fred被Lena逼著道出了這個理由過後,卻看見Lena負氣離開。
年輕不在,無論是對事情的掌握,對情感的掌握,還是對身體的掌握,瀰漫著的都是深深的無力,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如同桑拿房中陳列的衰老的肉體,在氤氳中沉默著,如同等待審判的死屍。
Lena對Fred的爆發,從字面上是她揭開了Fred對妻子Melanie曾經長期不忠的遮羞布,對稱著現在是她在承受著自己丈夫不忠的後果,然後細讀過後便能發現,整個爆發實際上是她在Fred宣稱他能夠理解她的控訴:以Fred當年的氣盛和輕率,怎麼可能理解她Lena現在的絕望和無力——這是一個曾經有著活氣甚至讓身邊人遭殃都在所不惜的人對一個現在充滿死感的人的同情,他只懂虛弱,但不懂痛苦,他的「理解」虛偽到了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然而,
球王給粉絲簽名,叛逆的少女反抗母親,餐廳沉默的妻子耳扇丈夫,身著禮服的Lena來到餐廳明艷照人。第二天,Fred給Mick說:「我好久沒這麼高興了」,他們討論著當初第一次騎上單車的那一刻,然後發現昨天在餐廳裡耳扇丈夫的老夫妻偷偷在森林裡做愛。
無力不是絕對的,人還活著,人會恢復。
夜晚的庭院中,舞台上Laura Pierazzuoli唱著「À ma manière(我自己的路)」,吉米談論著他琢磨新角色的心得, Lena開始反思為什麼和茱莉亞n分手,而Fred終於承認,他這輩子只了解音樂:音樂不需要語言和經驗,音樂是純粹的。只了解音樂的Fred,其實根本不懂生活;母親Melanie會懂女兒Lena,但她不在這兒,她只有自己去面對事實,然後消化。事實就是Lena的噩夢:他老公就是跟著一個性感的魔鬼跑了,如此簡單。而無論事實多難看,只有直面事實過後,Lena和父親才能在談笑中放下心結:他們兩父女床上都不差,有其父必有其女。
面對事實,放下心結,才能重新開始。Fred只懂音樂,於是他便循著《簡頌》,開始指導那個年輕小男生拉小提琴。《簡頌》不僅簡單,而且美麗,因為它是Fred當初心中尚有愛時的作品。而他在女王特使面前的爆發終於宣告了這一點,他把他全部的愛灌注到了他的這個傑作之中,在他有生之年,在他妻子之後,他不允許其他任何人再演唱《簡頌》。
《簡頌》是他的絕美,他打算以一生去守衛。
最初化開他心結的,是年輕按摩師的觸碰。觸碰是另一種音樂,無需言語無需經驗就能感知。在她的手指下,Fred如同一張白紙,透過他無以表達的冷漠下面,她感覺到了他最深層的情感,「你不是壓抑焦慮,你是情緒交雜」。Fred說,可能是人怕觸碰帶來的歡愉;而女孩說,如果真是這樣,這正是更該觸碰的理由。
擁抱生命的歡愉,不是決定,只是態度。
連結尾都沒有想好,Mick已經開始慶祝他的遺作劇本的完成。全世界都知道Maradona是左撇子,他依然會希望收到其他人對他的這點特殊的肯定。除了職業介紹和手錶介紹什麼都說不出來,登山教練Luca Moroder(Robert Seethaler飾)也開始用他極致笨拙的搭訕去追求他眼中的女神Lena。擁抱生命,隨時隨地。球王踢球,登上者攀爬,環球小姐參加選美,一切開心就好,「not at all stupid」,畢竟如同那個小女生所說,從吉米的沒人看過的電影裡面她明白的:沒人事先是準備好了的,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無所事事的Frad對吉米說,他的生活基本上就剩下了懷念妻子Melanie,吉米引用諾瓦里斯的句子:「我總是在回家」。天台上Maradona懷念著幼年穿著十號球衣站在綠茵場上,卻說在想著「未來」。在Mick的劇本里,他臨終時的最後一句是女主角Brenda說:「我因為你失去了這麼多的時間,我失去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所有靜止,都是懷念;所有未來,都是回家;所有過去,都是失去。在回顧之下,在有死的人身上,時間都是同質的。
Lena明白了茱莉亞n只是找到了生命自由的感覺,她自己也開始走在了這條路上。Mick感覺到了,現在身邊所有人只有Fred還依然困在他自己製造的桎梏中,於是勸Fred去威尼斯看望Melanie。Fred承認,他其實一直都不是那麼熱愛生活。
吉米試著扮演老年的希特勒,再現一個再強大的意志最終都會被時光擊敗的故事。吉米決定放棄這個角色,身處一幫將死之人中間,他決定放棄對死的恐懼,選擇對生的渴望,純粹、極致、難以可能、超越道德的對生的渴望。
吉米說出了他的選擇,奇蹟開啟,藏僧浮空,環球小姐赤裸出浴,青春即奇蹟。
然後擁抱生命渴望的極致登場——好萊塢女王Brenda。這個平生沒有讀過超過兩本書的女演員,憑自己爬到了好萊塢的巔峰,卻在自己職業生涯的末期,寧肯選擇拍電視劇多掙些錢,以備攢錢還債和買早已夢想的房子,也不來支持Mick最後這部她認為的註定的爛片,順便拯救Mick的人生和尊嚴,畢竟生活有沒有電影,都會繼續。
一切都如同舞台上的肥皂泡,光彩之後最終破碎,所有生命都是臨時演員。如同吉米之口所說,雖然Mick捧紅了五十個女星,但他不是偉大的造女星導演,他就是一個偉大的導演,所有的他塑造的女性角色就是這一點證明,他和他的角色們互為肯定,他就是他的作品。對Mick來說,沒有下一部電影,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終點。於是他告訴Fred,情感是生命的一切,然後從窗台上一縱而下。
醫生告訴Fred,體檢結果出來了,他一切正常,甚至連前列腺都好得很。Mick瞞了他一輩子:他從來沒和Gilda Black上床, Gilda是他的初戀,是他小時候手牽手在森林裡散步的那一位,是他「學會騎自行車的那一刻」。
活著不知為何就老了,然而青春就在門外,出門即可尋得。Fred終於去了威尼斯,拜竭老友斯特拉文斯基,在早已失去神志的妻子Melanie面前,解放自己最深的心結。
生命的感知從來都屬於個人,旁人無法得知,孩子無從得知,甚至至愛亦無從得知。他者所能得知的一切都是扭曲。扭曲會構成誤解,會限於混亂,會製造衝突,會帶來痛苦,然而這正是生命交織的本相。害怕誤解、混亂、衝突和痛苦,本質上是對死的恐懼,而恐懼窒息了生命。面對此永遠無法逃離的困境,唯有愛是答案。以愛超越恐懼,以愛尋求渴望,生命因愛而完整,愛即為青春。愛不盡,則青春不滅,生命不息。至愛回歸至原點,即為至簡,如同一首《簡頌》,一首簡單的歌。

後記:
從故事上看,《年輕氣盛》遠沒有《絕美之城》晦澀,人物設置也要清晰得多。如果說《絕美之城》是一曲華爾茲交響,波及生存的諸面卻一氣呵成的話,《年輕氣盛》就是一組兩個樂器的二重奏,在不斷地應和中亦步亦趨達致最終的主題。
然而和《絕美之城》相比,《年輕氣盛》的敘事內容雖然少了晦澀,相比之下敘事邏輯反倒散亂了很多,敘事內在結構更是少了精妙,主要基於對話的應和顯得比較死板,而影像語言和人物象徵符號幾乎都沒看出太多出彩之處。
這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從他者的輕率所帶來的衝突,到自身記憶衰退和共同記憶喪失所帶來的對存在的猶疑,缺乏連貫的起承轉合;從衰老帶來的全方面失控以及與之伴生的無力感,到面對事實、重新出發的自身領悟,沒有相應的轉換基礎。對解開Fred因為Melanie而豎起的《簡頌》心防,並未搭建一個步步為營的分解過程,而Mick的自殺讓Fred瞬間開悟並不能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畢竟包裹感情直到永恆還是拆解桎梏以求不朽歸根結底依然是一個態度選擇,而且都和生命中的感情至上並不矛盾。
最重要的是,《年輕氣盛》在價值尺度的拿捏上幾乎完全沒有節制,以一種感官主義的單維度徹底碾壓了其它所有生命的向度。如果基於電影情緒一路走下去,的確可以達到一種很高度的觀影感受,問題是這幾乎沒給後期思辨留下任何餘地。作為生命,的確生之渴望是一切的基礎;然而作為人類,多而不少卻還有理性這個基本特徵。在這點上,相比之下《絕美之城》優秀得不是一點半點,Jep看似漫無目的的東搖西盪實際上是頭腦清醒的觀察和求證,最後甚至在宗教形而上維度面前叩門而試圖取得超越,最終在諸維度均觸及過後的回歸才因此更有說服力。
總的說來,《年輕氣盛》依然是一部優秀的影片,無論是鏡頭還是音樂、以及箇中內涵都是同類電影的翹楚,在保羅索倫蒂諾的片單上也可以作為代表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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