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樂之城》在中國的「不合時宜」和「適逢其時」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2017年2月14日情人節，《愛樂之城》在中國的首映票房超過8140萬元，創下內地市場好萊塢歌舞片票房新紀錄。是時代的變化，讓《愛樂之城》在中國的上映後反響不同以往的同類型影片。
  
   《愛樂之城》的題材和類型並不是當代很流行的形式，沒有酷炫的特效，不是超級英雄系列這樣典型的好萊塢商業作品。《愛樂之城》甚至是膠片拍攝的，還保持著粗糙的膠片顆粒質感，晃眼一看，不像這個年代的作品。《愛樂之城》是歌舞類型片。歌舞類型的電影從有聲電影誕生以來，在百老匯傳統的影響下，就一直是一個固定的電影類型，已經形成了固定的敘事模式，其中，從1932年的《百老匯旋律》起，「演藝界的後台故事」就是歌舞片常見的題材。

      《愛樂之城》就是這樣一部好萊塢後台故事的傳統影片——故事發生在洛杉磯，寂寥的小演員米婭，她熱愛電影，在片場當咖啡師，卻經常翹班去試鏡，任何演出機會甚至第二輪試鏡機會都讓她欣喜若狂。塞巴斯汀是一名爵士鋼琴師，桀驁不馴，不肯流俗。兩人在各自運氣很差的一天相遇，對藝術的追求讓兩人相知相愛，但是在兩人互相支持對方走向理想的過程中，在現實和夢想、商業與藝術的博弈下，經歷了意想不到的分歧和煎熬。在兩人都最終實現畢生夢想後，得到的亦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這部電影在中國的被接受程度，我感受到了國內年輕觀眾在文花上同西方接軌程度極高。《愛樂之城》一個傳統的歌舞類型電影，以往的中國人看這樣的片子一定會很有距離感，就像是看西洋鏡。而現如今，劇烈的社會變化，已經讓我們對此類影片有了感同身受的情感。影片的一開始，在洛杉磯的高速公路上，一群小鎮青年懷揣夢想走向洛杉磯，這對我們並不陌生，在持續多年間，中國的青年湧向城市已經是不爭的現狀，無論是受高等教育的青年，還是青壯年勞動力都在向城市集中，謀求生計或追逐夢想。而追逐電影夢想，對於中國年輕人來說也不遙遠，電子攝影設備和網路新媒體平台普及後，電影的准入門檻越來越低，而中國還有數量龐大的影視藝術專業的學生，自2010年起，「微電影」迅猛發展，中國已經進入全民電影時代。中國的影視行業爆炸式發展，興建了眾多影視城（橫店影視城、長影世紀城、象山影視城、兩江影視城等等），這些影視城裡聚集了大量有演藝夢想的人，渴望像草根明星王寶強一樣一夜成名；打開電視，各大電視台最火爆的都是各類「夢想秀」真人選秀節目，我們看到了無數有表演夢想的人。華語影視劇也注意到了這樣的現象，爾冬陞的電影《我是路人甲》就是描寫這樣的群眾演員群體，韓寒的電影《後會無期》中，陳喬恩扮演的角色設定也是生活在電影城的群眾演員。中國社會的變化，以及網路和好萊塢電影培養起的新一代青年觀眾對好萊塢歌舞片接受起來沒有什麼難度，文化趨同，電影設計的笑點，中國觀眾大多都能接受。例如我在影院看片的時候，例如男主角塞巴斯蒂安在高級餐廳彈時，影院都有爆出笑聲。

       當然也有在文花上中國觀眾接受起來有困難的部份，比如爵士樂，這是美國孕育的獨特音樂風格，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上湧現了大量大神級演奏家。然而中國觀眾對爵士樂文化不熟悉，國內的電視台充斥著選秀節目和歌唱比賽，但我們是個文學的國度，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在選秀比賽上選手都在比賽說故事，歌唱比賽上我們在看現場觀眾的演技。《愛樂之城》的劇情寫了男主角不喜歡高級餐廳無人注意的就餐背景音樂、派對上的朋克、流行音樂、組樂隊後摻雜流行和電子的改良爵士樂······大多數觀眾是很難理解男主角的。所以曾有這樣的消息，導演達米恩·查澤雷因為短片《爆裂鼓手》得到不錯的反響，終於為新片《愛樂之城》吸引到了投資片商，但在中途過程中，投資片商考慮到市場，要求把爵士樂換成搖滾。導演沒有同意，繼續保持構想，找到了後來的投資方。可見爵士樂的小眾傾向。

       片子的拍攝方式是真實場景的拍攝結合有戲劇化燈光和場景佈置的棚內拍攝，精彩絕倫的攝影機運動和燈光設計，讓我恍惚回到了歌舞片的黃金年代。但是也有地方不像傳統歌舞片的，一場戲的特效，男女主角跳舞的姿態呈剪影在宇宙星河片中出現。對於見多了奇幻特效的觀眾，這樣的視效滿足不了我們的胃口，反而純手工的戲劇化場景設置才是延續百老匯風格的魅力所在。然而遺憾的是這部片子並沒有大量的百老匯風格的華麗搭景，本片比較注重敘事，弱化了歌舞及舞台搭景。

     主角艾瑪斯通皮膚上的雀斑和細紋都沒有做刻意的掩飾，受韓國偶像劇和美圖秀秀的審美影響的中國觀眾，接受起來有點困難的——我們習慣了無瑕疵的皮膚。我在影院的時候，聽到身旁的觀眾有議論演員皮膚老化情況的。兩個女生議論了一會兒主角皮膚，還開始根據片子低矮房屋和自然景觀，復古的著裝，開始議論這是否是一部年代劇，像發生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故事，又說他們的手機是iPhone，應該是當代的故事。兩人詫異地覺得片子有點復古。這是我第一次明顯地感覺到，好萊塢固然有技術優勢，好萊塢也趾高氣昂地輸出了大半個世紀的普世價值。但是，總有一天，面對中國觀眾，電影主角的生活方式、社會關係完全落後於中國觀眾的理解力。這讓我想起年初在上海看本地的朋友，朋友說他的朋友去美國前以為美國很發達，去了以後覺得是大農村，現在一回上海就興奮。我朋友也說他自己留學，沒有留在海外的想法了，想儘早回上海。《愛樂之城》也考慮了中國市場，在片中抱了幾次中國的大腿，女主角和男友的家人在高檔餐廳吃飯的時候，男友的哥哥用中文接電話談生意，他們就餐也在閒談中國的建設。男女主角走過好萊塢的片長，背景也有唐人街，燈籠、中文招牌等明顯的中國元素。隱形的中國形像在本片中已經有很大的變化，是遠東高大上的充滿機會的未知異域。

      雖然主角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關係比較落後於中國的當代都市生活。但是片中主角的情感卻是很讓中國青年觀眾有共鳴的。這是一個歌舞片，歌舞片的特點是用歌舞表達戲劇衝突關係和變化。開場的第一段歌舞，我們感受到了年輕人追逐夢想、渴望機會，無論是堵車時的還是同住的幾個女生高唱我們都有強烈共鳴。然而在事業受挫時，男主角開始唱, 只有短短的一段鋼琴重複旋律伴奏的淺唱：

City of stars

城市之星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你只為我而亮嗎？
City of stars

城市之星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世界繁華令我應接不暇
Who knows?

誰知道
Is this the start of something wonderful and new

這是否就是奇妙和新鮮事物的開始

Or one more dream that I cannot make ture

還是另一個我無從企及的夢

    歌詞到旋律，表現的都是都是一種落寞的感情，和對社會的不適感。這種感覺，對於八零後和九零後中國觀眾來說再熟悉不過。我們成長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而且我們是特殊的「獨一代」，成長中，家庭和社會的影響都很特殊。八零後和九零後較以前的中國人來說，非常的自我。王蒙曾經評價郭敬明的作品《小時代》取名是非常確切的，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沒有革命年代的「大時代」「大目標」，青年人的關注點都在自身。而中國，甚至可以說東方的傳統是敬老尊賢的尊長社會，中國這幾代人的代溝之大，非常少見。所以年輕人，在社會中感到孤單、落寞和不適的情緒，是非常普遍的。

     我們最後談愛情部份，也是故事的主線。《愛樂之城》不是一部傳統的歌舞片，因為，歌舞片，通常都以主人公坎坷不平和失敗頹唐開始，到一場演出的成功舉辦和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烏托邦式結尾。男女主角走到一起以後，各自朝著夢想奮鬥：男主角一個經典的爵士樂吧，女主角想成功自編自導自演一場獨角戲，成為優秀的演員。我們就在期待男女主角愛情事業雙圓滿的結局。然而導演拒絕這樣平庸的結構。

     男主角加入樂隊，收入豐厚，受觀眾歡迎，我們以為快到happy ending了，然而女主角卻否認了他實現了理想，質問他的生活是否偏離理想的軌道。男主角因為樂隊拍照而錯過女主角的演出，挫敗感讓女主角為自己的夢想和感情畫下句點。看到這裡的時候，觀眾會認為是一個危及來延遲高潮的到來，於是我們繼續期待高潮，當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面試電話，不惜跑到女主角老家尋找女主角的時候，觀眾期待的女主角成功及愛情成功。面試一下跳到五年以後，我們如願看到了成名後的女主角，但是當她回到家庭，另一半卻不是當初的男主角。我們感到非常失落，帶著疑問，我們繼續往下看。女主角和丈夫被堵車堵到了高速路上，和影片開頭一樣，彷彿電影是一個閉合式的結構。女主角和丈夫下車去吃飯，走到一家很酷的酒吧，剛好的男主角開的爵士酒吧。兩人發現彼此，男主角彈了一首屬於他們的歌，在歌裡，兩人共同看到了另外一個結果，兩人在一起相互扶持實現理想。然而歌曲結束後，兩人只是相視一笑，女主角離開。

      男主角成功了，不同於以往影視上功成名就的成功，而是堅持自己的追求，不為世俗所動的堅守，更加深沉有意義。兩人的愛情也脫離了傳統電影童話般的結局，愛情不等同於幸福或完滿，各自相互扶持追逐理想，在現實和幻想之間，商業和追求之間會出現各種摩擦，落寞中互相欣賞的情感容易變味。最終，各自覓得歸處，可以互相欣賞，不必再走入彼此生活。

   《愛樂之城》非常幸運地撞上了這代中國觀眾的生活和精神現狀，趣味和審美，傳遞的感情引起了中國觀眾的共鳴。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看《愛樂之城》看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