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愛樂之城》：你也許看了一個假的夢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文|梅雪風

一

有一個做電影的朋友，閒聊時跟我訴苦，苦惱的類型大概類似於侯孝賢電影裡的那句，「一個人，沒有同類」。具體的困惑在於，他想找些投資人合作，但這些投資人都只想著掙錢，根本沒人關心藝術。我追問真的一個都找不著嗎？他說其實也不是，有人願意投，但錢可能不多，資源也不好。他可不想拍成純藝術片，他既要口碑，也要票房。要賺錢啦，他最後強調說。我回答：你看，你並不是惱怒沒人關心藝術，而是你的藝術有一個錢的准入資格，但你已慣於用那種更高雅的詞彙來迴避你底層的慾望。

我們都有著這樣的毛病，總是將一個形而下的目的和一個形而上的目標打包，將清高與勢利混為一談，然後統一用理想等高尚詞彙來命名，以此來獲得一種舒服的姿勢和優越感。

最近大熱的《愛樂之城》也有同樣的問題。從技術上來講，《愛樂之城》是一部相當精良的電影 ，那種古典、浪漫，歡快裡帶著悲傷的氣質很討人喜歡。但它在講述夢想與愛情時，有著一種將慾望錯認為理想的偽飾，還有一種將自己的軟弱和勢利美化為造化弄人的矯情。

二

電影裡一直說女主角熱愛電影，但當她當上大明星，影片表現的唯一一場戲洩漏了導演和女主角的秘密，她像她當服務生生時看到的大明星一樣回到咖啡廳，用同樣的姿勢炫耀了一番，你也就知道，所謂的熱愛電影，無非內心裡想要的就是人前顯貴的虛榮而已。 我並非對慾望有鄙視，所有慾望都值得珍視，但將慾望包裝成另一種東西並津津樂道時，你看到的它自己那種顧左右而言它的躲閃，是它自己不敢面對內心的虛弱。

她能將一種司空見慣的普世慾望粉飾為閃爍著光芒的理想，也就能將本該自我承擔的責任推給無法為自己辨護的命運。影片最後的那個閃回虛偽的地方就在於此，似乎如果命運稍微調整一下步伐，他們就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但在那個閃回里，他們的關係沒有受到任何考驗，這裡面的邏輯是說如果她自己的慾望都能得到滿足的話，她是會和男主角在一起的。

在一般講述命運的電影裡，命運是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的精巧而又看不見的存在，改動一點，整個結果全變。但這段閃回完全不是講這種玄妙感，這裡面完全是女主角的意淫，一個完美的人生，而且只是她的完美人生，因為在這個完美人生里，根本就沒有男主角夢想的位置。這是個看起來甜美實際更自私的結局。

也因為如此，這時被突然拔高調門的憂傷感就變得可笑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公主病，她並不曾真正跟命運抗爭，她並不曾為試圖挽留這份感情真正做出過努力，她只是在面臨選擇時做了最實際的選擇，但在回望時，卻有一種史詩般的滄桑。

三

影片裡多處出現女主角照鏡子的鏡頭， 這倒是精確地描繪出女主角及影片的本身的氣質，也就是自戀。這裡面有一種循環反射、自我增強的機制，理想中的自我，與現實中的境遇在一次次對視中，被描紅加粗。超凡脫俗的靈魂，與被束縛壓抑的肉身，這一經典困局就在此產生出某種鴉片般的芬芳，自傷自憐是能讓這種困境變得更有快感的方式。

但一部好的電影，總是能從這種精神的自我麻醉中跳脫出來。它講述那些奮鬥，但也看到那些奮鬥背後的虛幻。它看到渴望，但更看到渴望背後的恐懼。它講述那些無法抑制的熱情，但這熱情背後也許是更加難以言說的冷清。它尊重那些自我美妙的幻覺，但也知道那只是一種幻覺。它也不會產生出一種苛責，覺得這是一種虛偽，因為它知道面對這個世界本質上的無意義，我們總得為自己身上披上些意義的外衣用來取暖。

四

從這個角度來說， 我更欣賞類似於美國的《百萬美元寶貝》和中國的《立春》這樣的電影。在它們的鏡頭中，夢想是抵抗現實生活僅有的武器，沒有它，片中的主人公就必須得直面這個無情無趣的世界。

在《百萬美元寶貝》中， 女拳擊手的夢想，其實是想得到家人的認可，當她帶著用血淚掙回來的錢回到家鄉， 收到的是家人的滿不在乎的冷漠時，她只有退守到她的拳擊夢中，只有在那兒，她才被人們需要，聚光燈才打在她的身上。

而《立春》中，丑是那個音樂教師的命門，唱到巴黎歌劇院，似乎成了這個女人的盾牌，她把自己放在了那個孤高的位置， 用俯視的態度來遺忘自己的落寞，她甚至會喜歡這種被孤立，因為這樣，她就能迴避那個她更不願意接受的事實——她長相的醜陋。

上面這兩個夢想太不美好了，但它們都有著穿透世情直指人心的力量，因為它們都很誠實。而《愛樂之城》的問題是，它像它的女主角一樣，陷入了這種幻覺之中，最終在這個幻想的膨脹中，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情緒當作聖歌吟唱了出來。

 【《大眾電影》雜誌專欄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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