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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茲--Frantz

弗兰兹/爱的替身(港)

7.5 / 17,475人    113分鐘

導演: 馮斯瓦歐容
編劇: 馮斯瓦歐容 Philippe Piazzo
演員: 皮耶尼內 寶拉比兒 Ernst Stotzner 瑪麗古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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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分裂

2017-03-01 04:58:16

憂鬱是美最出色的伴侶


作為當代法國影壇的中流砥柱,弗朗索瓦·歐容的作品風格漸成一派,沖大師境界蓄勢待發,近年來每隔一至兩年出品一部新作是我每年翹首以盼的目標之一。從他早年搏人眼球的性愛題材、奇情路線,到如今風骨沉穩,各類型各領域皆駕馭掌控得極到位,可以說,歐容出品值得等待。

2016年新作《弗蘭茲》同樣未使我失望,在國際影壇口碑也一路走高,收穫法國電影凱撒獎10項提名。這是歐容第16部長片,也是他首次執導黑白片,受到劉別謙1932年《我殺的那位》的啟發(劉別謙的視角是阿德里安,歐容則相反),改編自作家Maurice Rostand的舞台劇。同樣的戰後反思題材,同樣在道德框架範圍內如何更妥善地處理政治問題與個人情感(而這個框架同樣也都是開放式的),在不同程度上能讓人聯想到哈內克的《白絲帶》(同樣也是和X Filme Creative Pool合作)。

本片著眼於戰後歐洲對和平的共同訴求,超越語言、文化以及不同意識形態,以獲得情感共鳴。但政治上的兩極分歧,落實到市民階級的現實生活,仍反映出存在深深的鴻溝。這不僅是一部反戰影片,也是一出美麗而心碎的愛情故事,更是描摹戰後創傷的社會全景。影片開場於一戰後的德國奎德林堡,德國士兵弗蘭茲戰死沙場,其美麗的未婚妻安娜與弗蘭茲父母住在一起,共同沉湎於傷痛記憶。某日,安娜在弗蘭茲的墓前看到某個憂鬱青年阿德里安在默哀獻花,就此開啟一段虛構與真實糾纏、回憶與現狀交錯的故事。弗蘭茲的父親霍夫邁斯特醫生雖對阿德里安的法國身份很是不滿,但在交往中,全家都對這位與弗蘭茲身形、年齡甚至愛好都頗為接近的「敵國」青年都產生了一定的「移情」。而阿德里安不堪心靈重負,對安娜吐露了實情——原是國家機器一螺絲釘,不懷個人恩怨,戰場狹路相逢,出於本能卻只能舉槍。在阿德里安回巴黎後,安娜經歷幾番思想掙扎,決定對霍夫邁斯特醫生夫婦保留真相,並勇敢地去尋找阿德里安,但她目睹的結果卻令她心碎,並在心碎之後無畏地重新面對生活。

相比歐容以往作品在題材上的顛覆性,本片略平淡,即使影片其實暗含了一個懸疑的核心——阿德里安究竟何許人也?這個疑問推動了奎德林堡部份的劇情發展。在疑問得到解答後,安娜的巴黎之旅仍有懸疑的意味——這段若有若無的情愫是否能跨越民族、超越廣義的國恨家仇,究竟如何發展?第二個疑問釋然後,即使在尾聲部份,安娜在羅浮宮內走向那幅《自殺》時,凳子上坐著的那位,背影看起來是否就是阿德里安?他們會迎來團圓的歸宿嗎?因此,《弗蘭茲》這片依舊是非常引人入勝的,處處設置的大小懸疑讓影片看起來絕無沉悶。比如安娜的追求者克魯茲先生屢次向她求婚,對阿德里安的敵對態度讓觀眾有所擔心;比如阿德里安某夜回到下榻旅館,黑暗裡摸索著開燈,臉上的驚惶表情會讓觀眾產生疑問:「發生了什麼?」再比如安娜在巴黎尋找阿德里安的行蹤,發現有位阿納托爾(正是阿德里安的姓)已去世,觀眾一邊代入安娜的悲傷,一邊也在懷疑:「這是真的嗎?」這些精心設計的小小謎團讓影片的節奏起伏得到張弛。而觀眾憑藉觀影經驗滿心期待的奇情反轉卻一直落空,所有的戲劇化轉折都抵不過真相突降的時刻。

影片採用極其工整的鏡像結構,記憶/現實、面容/鏡像、謊言/真相的重疊,歸去來兮的兩段旅途,兩地的掙扎與重生,構成工整對稱,前半段德國奎德林堡部份和後半段法國部份完全呈映照架構。阿德里安尋求寬恕的旅途與安娜尋覓阿德里安下落的路程,如在鏡中。他們各自在所謂「敵國」的酒館裡聽到對方國家的國歌,同樣關於游泳的段落,同樣在對方家裡演奏並突然中止,同樣有輕生的念頭,同樣在火車站送別。一切都以阿德里安回法國後的來信為中界線,安娜把信讀給霍夫邁斯特醫生夫婦聽,聲音漸漸重合,他們倆成為「秘密」的共同守護者。甚至在前後半段內部,也有部份段落內在地呈對稱對比。比如安娜對於舞會的態度,面對克魯茲先生和阿德里安的邀請,她截然不同的回答;比如從「我不想忘掉他」到「我已能理解並接受你的謊言」;比如兩次穿新裙子的神態對比……其中,有一個鏡頭直接指涉「鏡像」——阿德里安在旅館內的鏡子裡,看到了弗蘭茲的影像——這就是他臉上現出無比驚惶表情的原因!這個細節,依稀可見歐容一貫驚悚的手法。

本片攝影Pascal Marti是歐容御用之一,曾掌鏡過其《新女友》、《花容月貌》。黑白光影清澈,凸顯寫實意味,也強調戰後的肅殺蕭條氣氛,基調是沉重的,而情感則細膩無比,具有優美精緻的古典主義風味。特別喜歡阿德里安和安娜在奎德林堡相處的段落,心存猶疑試探,然而靜默的凝望間,眼波流轉卻是萬般柔情。兩人共處的戶外時光頗有世外桃源的田園風味,部份鏡頭讓人不免想到Caspar David Friedrich這位德國浪漫主義畫家提倡的「回歸自然」, 偶爾出現的彩色必是點睛之筆,與愛德嘉·萊茲《另一個故鄉》有異曲同工之妙。

彩色部份共出現八次,每次都代表著情感的起落轉折,時間點踩得極為規整。

第一次:阿德里安首次拜訪,向安娜和霍夫邁斯特醫生夫婦描述虛擬的「同游羅浮宮」和巴黎盛宴場景,虛擬產生了現實,弗蘭茲的形象(影像)和阿德里安合二為一,這是「移情」的基礎和開端。

第二次:阿德里安和安娜在弗蘭茲的求婚處散步,他們從黑黝黝的山洞背後走出,邁向洞口的光芒,顏色開始變得明麗,水珠在游過泳的阿德里安身上滾動,金色的陽光照得水珠璀燦爛漫,安娜的眼神開始變得柔情。

第三次:阿德里安第二次拜訪,述說如何教弗蘭茲拉小提琴,兩人形像在想像中再次重合。

第四次:臨走時醫生要求阿德里安演奏一段小提琴,安娜和霍夫邁斯特醫生夫婦幾乎將他視作了弗蘭茲的替身,然後阿德里安倒地。

第五次:閃回,弗蘭茲和阿德里安在戰場相遇,一段真實的慘痛經歷,一段超現實的想像,真相降臨。

第六次:安娜得知真相後陷入絕望,夢見弗蘭茲在樓下拉小提琴,轉過臉,卻見他臉上傷疤醒目,在記憶里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第七次:安娜向醫生夫婦讀著虛擬的信,談到阿德里安在巴黎管絃樂團大有作為。

第八次:結尾,安娜走向馬奈名作《自殺》。這八次的顏色變化,與影片的情節走向一致,和情感的制高點保持默契,雖是匠心設計,可見歐容的心思細膩。

配樂Philippe Rombi也是歐容御用班底,曾為《游泳池》、《花容月貌》、《花瓶》、《逐愛天堂》、《愛情賞味期》、《新女友》、《登堂入室》貢獻無數佳作。以古典樂為基礎,細細密密的憂鬱情思被編織進每個音符,淒神寒骨,悄愴幽邃,無比清冷間若有若無隱現一絲微光,泠泠叮叮間信念猶存。安娜投河那段,聽得格外心碎。數次出現共奏,寓意消弭鴻溝,琴聲如訴泫然欲泣,眉目寫滿心碎的溫柔與欲訴還休的克己隱忍,只是色彩和光線的微妙變化早已出賣心事,在某個心靈滌宕的瞬間墮入毀滅與自救的深淵。

回顧歐容近幾年作品,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捋清發展脈絡。本片中謊言與真相、虛構與真實的反覆對比,《登堂入室》正是以此為主題。當謊言能予人希望、重煥新生,真相是否就不再重要?這些主題在歐容舊作中都曾反覆出現,真相有時比謊言更傷人,那些尋求原諒悲憫的人值得被原諒。《新女友》中開場即離去的靈魂人物蘿拉是缺席的主角,本片的弗蘭茲也是,他們雖未正式出場,全片卻以他們的「存在」而展開。《花容月貌》中引用蘭波的詩句「我們並不當真,當我們年方十七。」彰顯歐容的文學口味,本片以魏爾倫的《秋歌》為「題眼」,算是對舊作的回應吧:「沉沉悶悶/迷迷濛蒙/鐘聲盪起/往事如煙/在眼前重現/我淚落如雨。」安娜與阿德里安初識在弗蘭茲的墓前,這個場景是我私心最愛的。斯人遠去,可詩歌蘊藉的絲絲縷縷卻被保存下來,安娜反覆讀著魏爾倫,像是攀附記憶的懸崖,這是通向舊時光的秘密通道。

歐容夾帶的另一私貨是關於羅浮宮內馬奈名作《自殺》,第一次出現在阿德里安的想像敘述中,第二次是安娜來到巴黎後親眼目睹的,第三次掛在阿德里安的房間裡,最後一次則是結尾安娜再次來到羅浮宮,駐足於此。除了暗示兩人都有自殺意識,也是強化影片陰鬱幽美氛圍的一個藝術性元素,馬奈作為法國現實主義向印象派過渡的畫家,用美和真實渲染生命,安娜從死亡場景領悟到新生的方向。阿德里安也並非不愛她,只是從未有膽量想得到回報,他只是一個情感纖細、憂鬱敏感的青年,還未真正成熟到有勇氣逃離母性溫軟的懷抱。

波德萊爾說,任何美都會「有不幸在其中」,而「憂鬱」則是「美的最燦爛出色的伴侶」。 當兩人在火車站告別,他遲疑著擁抱了她,親吻的瞬間,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肩上,像是一串他剛意識到需要永遠珍藏的珍珠,明明已經觸手可及,睜眼仍是遙遙無期。他們曾在憂鬱里奮不顧身地奔向對方,他們以為會是永遠的秘密盟友,他們將在謊言構築的現實里遙望,這種幸福的幻覺已經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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