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美主義者的復仇

看完全片後我發現這部電影並不是很多觀眾所認為的因為法律未能有效維護正義，才導致克萊德想要通過個人行動來伸張正義，他的追求遠不止於此。克萊德的言論和行動都說明了他的瘋狂行動並不只是為了復仇，否則他在殺死阿米和多比兩個殺人犯之後就應該停止行動了，但是如他自己所說：「這只是開始而已」。從他多次的痛苦表情和眼神中可見他並不是個喪心病狂的人，他花費十年時間研習的法律也足以讓他認識到，十年前的殺人案中檢察官、法官並沒有犯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們完全是按照美國的司法慣例行事。他殺了這麼多人，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世人意識到現行的司法制度——特別是「與殺人犯交易」是多麼不合理不公正，會導致多麼惡劣的後果。他就是要摧毀現在的「腐爛」的司法制度，敦促世人創立一個全新的、不妥協的、完全公正的新制度。

克萊德口中所說的「與殺人犯交易」的做法在司法界被稱作「辯訴交易制度」。這是美國司法界長期實踐的結果，其產生的直接原因是美國刑事案件的不斷增加與司法資源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考慮付出與收穫的平衡，用經濟學的話就是成本—收益比，維護公正也不例外。不管公平正義的理念有都神聖和高貴，但維護公正卻需要花費實實在在的資源，簡單的說就是納稅者的錢。如果一個社會維護公民一美元的財產平均需要花費兩美元的資源，那這個社會必然會陷入崩潰，最後結果仍然是所有人的財產權得不到有效保證。可能有人會覺得財產可以如此衡量，但是人的生命卻不能用金錢去衡量。理論上如此，但是實踐中卻難免出現需要衡量的時候，否則就不會出現在人身傷害賠償時的差異化賠償金額了。辯訴交易制度的一個目的就是要集中有限的資源最大化維護人們的財產、生命等各項公平正義。

辯訴交易制度得以產生的另一個基礎是美國成熟的辯護制度及以控辯雙方的對抗為中心的審判制度。這些制度首先是保障在審判判決前被告具有和原告同等的權利和平等的地位。其次是要求強有力的證據才能定罪，其中口供並不算。最後是獲得證據的程序還要合法，否則再有力的證據也會被判定無效。相信關注過「辛普森殺妻案」的人多少都能理解「程序正義」的基本概念及其重要性了。

在了解到以上背景後，我們再來看電影中檢察官和克萊德究竟誰對誰錯。檢察官尼克很誠懇告訴克萊德如果不進行妥協交易，結果很可能是殺人犯多比和阿米都會被判無罪。原因一是該案中某些證據獲得過程不合法，另一個原因是克萊德認為的某些有力證據其實並不是鐵證。尼克作為一名最優秀的檢察官（起訴定罪率達到96%），做出這樣的判斷應該是可信的。他提醒克萊德所說：「It’s not what you know,it」s what you can prove in court」（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什麼，而是你能在法庭上證明什麼），進行交易的結果雖然難以接受，但相比審判無罪釋放的結果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Some justice is better than no justice at all」。然而克萊德無法接受這種「有瑕疵」的結果，他首先是不能接受這一案件的結果，之後更將範圍擴大不能接受這一「骯髒」的司法體系。

作為一名觀眾，尤其是作為一名中國觀眾，我能深刻體會理解克萊德的這種心情和心理。每個善良的中國人都有個樸素的願望——「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每個罪犯都會得到他「罪有應得」的處罰，既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錯放一個壞人。順著這樣的邏輯推理下去，這個世界不會有一個壞人，因為壞人總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以致無處容身最終只能選擇從良。用法學界的觀點這就是實現了「實體正義」。很可惜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裡，我們也都不是完美無缺無所不知的神，這個世界有很多缺陷，我們自己也有很多缺陷，這些都決定了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現實中所有的努力只能是做到儘量靠近那樣的理想，但是心裡也要清楚它沒有實現的可能。而一旦我們太過貪心，將理想付之於現實，將理想用來衡量現實行動的標準，結果往往是收穫一個更可怕的現實。一個天才工程師可以造出一個完美的機械，然而當他要將完美主義應用於整個社會時，對於人類是禍還是福呢？以下我來假設司法制度若是按照克萊德的理想去實踐，看看可能是怎麼樣的結果。

如果檢察官執意起訴殺人犯多比和阿米，然後這兩人審判後無罪釋放，相信更多人的人更不滿意於這個結果，這就離理想更遠了。那應該怎麼辦呢？將多比個阿米一直關押著，這個案子接著往下查，直到找出強有力的證據為止。可能若干年後該案仍未有結果，反倒是檢方不但浪費了大量人力財力物力，還得接受非法關押的指控。看來這一辦法行不通，必須得修改其他方面的制度，按照克萊德的想法，要是沒有律師給多比費盡心機狡辯，那檢方早就將他駁得體無完膚，所以最簡單的是法律要禁止被告請律師，律師也要被禁止為壞人辯護。於是以後陪審團只要聽著檢察官的敘述就可以輕鬆地一致認為被告有罪。但是難免有陪審團成員發現有些證據說服力不夠，陪審團意見不達不成一致。看來還得把定罪的證據要求降低，比如犯人只要口供認罪，那就鐵定有罪了。就算是這樣，仍會遇上一些困難，比如有些犯人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自願認罪，那怎麼辦呢？辦法也很簡單，那就修改法律規定無論採取什麼辦法獲得的口供都是有效的，一樣可以定罪，各種大刑伺候看他招不招。從此以後審判壞人簡單方便快速，認罪率和定罪率都直線上升，壞人都無處遁形了。這不就實現了美好的理想了嗎？

然後，有一天晚上你正坐在家裡磕著瓜子看著A片，忽然一群警察破門而入把你帶走了。一到警局馬上連夜審問你今天上午為什麼要殘忍殺害城東的老王。當你一口否認說不認識這個人，今天也沒出過門，他們馬上給你一頓毒打，最後你受不了折磨被迫承認是你殺了老王。雖然你今天宅了一天，與老王素未謀面無冤無仇。第二天你被起訴了，審判後當庭宣佈判處死刑，過了一年死刑手續辦好你就被執行死刑了。十年後，親人在你墳頭上香時說你死的好冤，那個老王今天居然突然從外地回來了，國家給家裡賠償了幾百萬，你地下有知一路走好。不要以為這些都是杞人憂天，曾經聶樹斌、佘祥林、趙作海們可能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這些冤假錯案又是如何發生的呢？層出不窮的冤案足以讓沉醉在理想夢境中的人清醒一下了吧？樸素美好的願望遇上真實不完美的社會時往往不堪一擊。

生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難免要學會妥協。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如果以此來要求自己可能會收穫超過凡人的成功，但是如果他得意忘形進而想要以完美的標準來要求全世界如此，結果往往收穫一個悲劇的結局。電影中克萊德為追求所謂正義，為實現心中完美的司法制度，不惜殘殺那麼多無辜，這樣的結果難道就是他所追求的嗎？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那句經典語錄，「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是由善良鋪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