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鄰居

一年一度的日本旬報十佳名單，如約而來。這個創立了九十年之久的獎項，代表著評委們不俗的品味，自有它的公信力和權威性。能夠入圍榜單的影片，大都是藝術性與思想性上佳的作品，對商業片極少眷顧。因此，和普通觀眾的喜好相比，還是有著不小的偏差。但對於熱愛日影的資深影迷來說，旬報十佳是一份彌足珍貴的榜單，它不但代表著日本電影這一年來的最高成就，還可以幫助大家更好的了解當下的日本影壇，因為曾有太多優秀的日本導演，都是最早被旬報十佳發掘並走向世界的。

在今年的旬報十佳名單中，我更偏愛黑澤清的新作《毛骨悚然》。有意思的是，《毛骨悚然》在豆瓣上評分只有可憐的5.9分，評論更是兩極分化，喜歡者頂禮膜拜，厭惡者吐槽謾罵，甚至有人甩下「劇情發展到一個小時的時候，編劇就死了」的狠話。至於為何會出現類似情形，我覺得還是觀眾不太能接受和理解黑澤清的影像風格和表達方式，習慣性的按照傳統犯罪懸疑片的套路來看待《毛骨悚然》，自然就會得出不倫不類的結論。黑澤清從來也不是踏踏實實的類型片作者，他一直追求的是，在既有的類型片元素中，嫁接上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思考，從而超越類型的桎梏，完成作者化的表達。這些特點，在他之前的名作如《X聖治》、《超凡神樹》、《岸邊之旅》中都已經顯現無遺。只不過大多數日影愛好者出於對小清新和治癒系的偏好，自動過濾了黑澤清這種暗黑晦澀的作品而已。

《毛骨悚然》開篇的長鏡頭，始於一扇青灰色調的窗子，先是出現罪犯松岡的背影，鏡頭緩慢拉遠，審訊室的環境逐一閃現。鏡頭的平緩運動，反而帶給觀眾一種隱隱的不安。通過對話我們得知，談笑自如的松岡是一個連環殺人案的主犯，而主角高倉，是一個精通犯罪心理學的警察，他最關心的，是窺見松岡內心世界的秘密，對他來說，這樣一個罪犯，是研究心理學不可多得的樣本。這個開篇的人物設置以及鏡頭風格，幾乎就是黑澤清之前神作《X聖治》的復刻，既保證了風格的延續，又完成了一次自我致敬，有趣而迷人。

之後的劇情急轉直下，松岡逃出審訊室，在警局的樓梯上隨手劫持了一名人質。自信深諳犯罪心理的高倉，主動出面和松岡談判，卻一敗塗地，非但自己為松岡所傷，人質也被殺害，松岡則死於亂槍之下。

這對高倉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也是人生中難以抹去的污點。他不明白，自己掌握的科學知識，為何在松岡面前全都化作了齏粉。這種挫敗感，讓他辭去了警察的工作，也埋下了日後他去調查日野失蹤案的種子。 轉為大學教授的高倉，在課堂上向學生們詳細講述了連環殺手的行為特徵，按照FBI的分類，可以分為秩序型、無秩序型和混合型，前兩種殺手的行為特徵，FBI已經掌握了頗為準確的細緻特徵，但對於混合型，目前還一無所知，他們的行為和作案手法，都無從判斷。在高倉的職業生涯中，也遇到過幾起連環殺人案，罪犯無一例外的都是混合型，松岡即是其中一例。這段對白，其作用之一，是為前面松岡的行為給出一個解釋，另外一個作用，是要提醒觀眾，本片絕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犯罪懸疑片，絕對不按套路出牌，如果非要套用之前的觀影經驗，只能落得一頭霧水。

影片從高倉搬家開始，便分成明暗兩條線索敘述，明線是高倉在昔日同僚的蠱惑之下，去調查數年前日野一家三口的離奇失蹤案，暗線是高倉和妻子康子在遷入新居之後，和鄰居西野之間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糾葛。在明暗線中，都有大量的精妙鏡頭語言，散發出一種詭異而又恐怖的氣息。比如高倉夫婦首次來到西野家拜訪，在無人應答之後悻悻離去。隨後的一個空鏡頭中，本來靜謐安詳的庭院，突然颳起一陣毫無來由的陰風，樹葉隨風四處擺動，令人不寒而慄。在學校中，高倉和野上第一次詢問倖存者早紀的長鏡頭，一開始的時候，是在陽光明媚的窗前，窗外人潮洶湧。隨著早紀的走動，鏡頭跟到一個樓梯旁，其他人物全部出畫，光線也從明亮變為昏暗，似乎只有早紀和她的影子在喃喃自語，暗示著早紀的記憶深處，隱藏著一塊黑暗的無法觸及的區域。當高倉的問題開始變得咄咄逼人，早紀再度回到窗前，之前的明媚消失殆盡，窗外的人群也在紛紛散去，直至空無一人。這暗示著高倉找到了突破口，逐漸進入黑暗之地。面對高倉的詰問，早紀招架不住，再度逃到一個用黑板隔開的封閉區域。這個區域，以兩盞頂燈為主光源，但在早紀進入之後，本來是黑暗的背景部份，也發生了明暗的變化，代表作早紀內心深處的波動。整組鏡頭，借打光和背景的變化，來表現人物的內心起伏，黑澤清的導演功力，實在嘆為觀止。

明暗兩條線索，雖然都有詭異之處，但整體還在觀眾能夠接受的邏輯範圍內。高倉從早紀的回憶當中得知，失蹤之前，他們一家三口和鄰居水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在野上去水田家調查時，卻意外發現了五具屍體。案件看似有了重大進展，失蹤案變成了殺人案，但最重要的嫌疑入水田夫婦也已雙雙殞命，那麼，兇手到底是誰呢？另一方面，在高倉和鄰居西野的交往中，也發現了諸多可疑之處，比如西野和康子的過份親密，康子時不時就陷入沉思的反常舉動，甚至西野的女兒澪親口告訴高倉，其實西野不是她的父親。在一次散步回家途中，高倉無意發現自己家和西野家的位置關係，恰好和早紀一家與鄰居家的位置完全吻合，再聯想到妻子認識西野之後出現的異常舉動，直覺告訴他，西野很有可能就是殺害早紀一家的兇手，而自己的妻子，現在正陷入危險之中。至此，明暗兩條線合二為一，影片開始向另一個未知的方向發展。

影片後半部份的劇情，完全超乎了普通觀眾的想像，鄰居西野到底是什麼人，是瘋子還是冷血殺手，殺人的動機為何，通過藥品控制他人精神的機理何在，這些在一般犯罪片中必須交待清楚的細節，在此片裡通通缺失。也就是說，即便我們打算用常規思路來理解後半段的劇情，最後得出的結論也只能是無解。那麼，我們不妨換一個思路，先假設一個看似荒謬的結論，然後再倒推這個假設的合理性。這個結論就是，西野其實不是一個實體的存在，他是我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毀滅的慾望，是人性中隱藏最深的惡意。它無處不在，一旦你的生活有了不如意，情感出現裂縫，家庭疏於溝通，它便會趁虛而入，佔據你的心靈，毀滅週遭的一切。高倉的家庭之所以被西野侵入，其根本原因在於，高倉因為想要挽回工作上曾經的挫敗，從而忽視了妻子的情感需求，讓家庭瀕於崩潰邊緣而不自知。而妻子在發現問題之後，囿於賢妻良母的身份，並未做出努力改變的嘗試，反而想要尋找其他出口，這才釀成了悲劇。西野並非一個實體的證據，其實影片中也給出了不少提示。首先西野的房子，除去玄關似乎正常之外，其他空間完全是一個超現實的世界，兩個世界之間，有長長的甬道相連，這個設置，會不會讓人想起《傀儡人生》裡面通往馬爾科維奇意識世界的通道？再有，用真空袋處理屍體的方式，看似詭異，但如果聯想一下康子之類家庭主婦的日常，真空袋不就是她們最常用的工具之一嗎？如果這一切發生在康子的意識當中，不就合情合理了嗎？還有那個控制人心的藥物，看似神奇，但如果是被自己內心中的惡意召噢，被控制其實是自願的，善惡只在一瞬之間，藥物不過是將其外化的方式而已。至於結尾的反轉，完全可以理解成高倉在發現了妻子的惡念之後，幡然悔悟，用真心擊退了惡念，而妻子在丈夫懷裡的嘶吼，乃是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內心之中居然藏有如此邪惡之念，羞愧驚嚇兼而有之？而西野被槍殺之後，地上居然一滴血跡也無，也是他並非實體的另一個佐證。

鄰居並不存在，《毛骨悚然》其實是一部用犯罪片外衣包裹的家庭倫理片，延續著黑澤清一貫的對傳統類型片的反叛和創新。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個有著不懈藝術追求和獨特表現方式的先鋒派導演，當他對電影形式的創新遠遠超過觀眾的預期之時，巨大的落差自然會導致指責和謾罵，這是一種悲哀，也是先行者必需要承受的代價。